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三日鹤】跨越长夜(1)

 

月台上只有他一个乘客,长椅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这几天,乖戾了好久的北风突然变得十分温和,不再卷携着暴戾的寒意跟他大打一架,但是积雪还是久久不化,只有大风的势头不再那么充满了杀意。站台上的头发花白的老列车员向他问好,礼貌地跟他说了一句“列车到了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他围好了脖子上的围巾,闭上眼之前,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镇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明明是冬天,他却突然想起了萤火虫。那些灯光好像萤火虫啊,不知道待会列车经过的时候,铁轨的震动会不会惊动它们,让这些灯光哗啦啦地全飞起来。如果是那样,列车还是迟一些再来吧,哪怕他刚刚还在因为列车晚点而烦恼。

过了一会,像是突然出了幻觉,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了蝉鸣的声音。刚刚下肚的热咖啡的暖意流到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好像夏天真的就在身边一样:没有看不清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没有让列车在路上无谓地耽搁了旅途的积雪,也没有到不了终点的旅程。

然后理所当然地,在想到列车上的旅途的时候,他那个奇奇怪怪的、从高中时就落下的病就犯了,症状就是无法遏止的想象。他常常要想到,如果他们的分别不是在冬天,会有多好。没有因为暴风雪而停滞的列车,没有因为上一趟列车晚点而无法赶上的换乘列车,没有到不了终点的漫长之旅,也就更没有到现在也看不见实体却能感觉到心里缺了一块的、落在了那趟到不了终点的列车上的东西了。那样的话他们会留下什么东西呢?说不定是夏日祭里一起看到的缤纷绚烂的烟花,说不定是炎热的夜里不停飞舞的闪烁不定的萤火虫的踪影,说不定是那年可以看见的狮子座流星雨的痕迹,诸如此类。

然后夏天结束了。以为他真的睡着了的列车员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一睁开眼,是划破了沉重的夜色的黄灯小声呜咽着慢慢走到他面前,透过列车干净清澈的车窗可以看见昏昏欲睡或者干脆就睡着的乘客的面容。列车滑行了好一会才彻底停下来,安分地稳当地待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他瞥了一眼站台上的时钟,刚刚过了零点。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坐的火车,那时候车厢外壳远没有现在的来得明亮,却有着不一样的魔力。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魔法。他站起身,在列车的鸣叫中站了起身。

刚刚准备走向车厢的时候,身上的制服依旧笔挺的老列车员带着温和的笑容,迎着裹挟着他的冷风,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句:

“圣诞快乐。”

 

车站很远,他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坐在了公交车站前的长椅上,以前总觉得十分冰冷的椅背在这个时候却让他觉得安心。他舒了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在灰蒙蒙的天空的背景里成了温暖的浅白色。

他不小心睡着了。他知道自己睡着了,因为他睡着之后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凉凉的,想轻轻地推一推没有围好的围巾,可是手没有动,动不起来。

这里的冬天冷是冷,但是不容易下雪。下雪往往要等到深冬,十一月十二月的时候。他特别记得去年的平安夜,白茫茫的,车来车往,便利店门前的圣诞树上挂满了红色绿色的小灯泡。他就坐在便利店靠近落地窗的椅子上,手里是温暖的奶茶。明明早就习惯了喝苦里带着酸味的浓缩咖啡,在那一天里却不知道为什么买了一杯奶茶,还加了更多的糖。他挑了正对着圣诞树的位置,咖啡色的装着奶茶的纸杯上映着闪烁的红色和绿色。便利店的门一开,不是平时听惯了的音乐,而是甜腻腻的Jingle Bell。太甜了,他想,却还是把奶茶喝得干干净净,喝到吸管发出啜啜啜的声音才停下来。手里空掉的纸杯还有一点点暖意,他看着外面的那些打扮入时的姑娘挽着疼爱着他们的男孩们的手,脸上是暖融融的笑。他就那样看了一个小时,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收银员的“欢迎光临”,不知道听了多少遍遇上了堵车的司机不耐烦的鸣笛声,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空洞却节奏平稳的自己的心跳声。

逃离这里,就是在那一晚决定的。

然后他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决定好要走完那一段路,跨越那条长长的铁路。

上一次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也是在冬天,不怎么冷的一天。他那时候还是在更南的地方,在一座关了他十八年,却不能关住他一生的城市里。他的出逃,很巧,是在拂晓时分,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门的。他的记性在那时候十分十分地好,他甚至记得他出门时看见的星星在天空的哪一头。他那时候觉得那颗像是启明星的星星正指着他所希冀的远方,催着他出发,搭上往大宫去的车,然后从大宫出发,去遥远的北方。手动不起来,在那一天他也经历过。但是那时候他的手动不了,不是因为睡着了,而是因为那手在别人的手里,被紧紧地捏在手心。

公交车到了的时候,鸣了笛,他醒了。他晃了晃脑袋,确认自己的脖子没事,才缓缓地站起身,上了车。他的行李很少,而且,他也没有多少需要带走的东西。他想带走的东西,也不是能放进行李箱里拎着走的。唯一想带走的东西,在许多年前搭上的列车上就已经落下了,而他也再也没能找回来。说不定那时候的人和事,都被那辆列车带走了——所以他想,要是去那时候的列车的终点,说不定就能找回来。

等他坐在公交车靠后的座位上的时候,他往窗玻璃上呵了一口气。他的呼吸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留下了一片浅浅的白色。然后他伸出食指,轻轻地在玻璃上,写下了那个跟他一起把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列车上的人的名字。

三日月,三日月。他反反复复地咀嚼着,然后又一把抹掉了那个名字。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再一次梦见了那辆列车,不过这一回梦见的不是天逐渐亮起来的景色,而是傍晚时分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景色,那样暗沉的天幕从车窗的小格子里一路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火车轰隆轰隆的声音也听不见,他什么都听不见。

这是一趟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列车,走向他们看不见的远方。列车的终点,是一个能让他们得救的远方,那里没有悲伤,没有快乐,只有让他们平静下来的寂静而已。那片夜色的尽头,一定是这样的一片远方。他的手臂被旁边的人抱住,一低头,他就看见了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少年的模样。身上的大衣没有扣上扣子,制服外套上没有扣着校徽,却留下了很小很小的洞眼。白发上染着跟窗外一样的橘红色的晚霞的颜色,胸前一起一伏,随着列车的脉搏呼吸着。

如果他们真的可以到达那个远方的话多好,可是他们把他们最后的机会都落在了这趟列车上。列车刹车的声音很小很小,列车停下来的时候,抱着自己的手臂的少年消失了,夜色也完全吞没了列车,也吞没了他。

这时他终于醒过来了,睁开眼,是一期在他面前摇晃的手。低下头一看,刚刚抱着自己的手臂的乱打了个哈欠,揉着还没能完全睁开的眼。

“很困吗?困的话回去睡吧,在这里睡不好的。”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一期的双眼,那双金色的双眼总会让他梦见很久很久以前丢掉的东西。可是再怎么看,那也还是熟识的照顾着一群弟弟的友人的脸。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该道歉的是我,给你带来麻烦了。”一期揉了揉乱的脑袋,“要不要给你叫一辆出租车呢?”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生日快乐哦,你又长大一岁了呢。”

“谢谢!我会努力长到三日月哥哥那样高的!”

他笑了笑,也学着一期的样子揉了揉乱的头。一期把放在沙发上的大衣递了过来,“别忘了衣服哦,外面很冷呢。今年的雪真是下得比平时要早很多,明明一看天气预报,南方还那么暖和,这边就下雪了——真是不可思议呢。”

他转过头,刚想跟一期说自己刚刚梦见了什么,但是看见一期带着温和的笑容去牵弟弟们的手的时候,他又不想说了。谁都不能明白自己弄丢过什么,也不会明白自己想去哪里的,哪怕这个人看上去是多么善解人意、对友人多么温柔体贴。

“那我先走了。”

“嗯,下周再见,谢谢你今晚抽时间来陪他们。”

他跟一期和一期的弟弟们挥了挥手之后,套上大衣,一头扎进了冷风里。风很大,但是没有雪,地上的积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出门的时机似乎刚刚好,他在公交车站前停了不到半分钟,路过他公寓门前的那一路公交车就开了过来。他不慌不忙地上车,车上没有多少人,他挑了一个靠后的座位坐下,只要微微侧一侧脑袋,就可以看见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和车。

刚刚在餐厅里不过是不小心睡着了十来分钟,他却觉得自己昏睡了大半天。在梦里的时候,他就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做梦。他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但是那一天的事情,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他不可能在那一趟列车上看见傍晚时分的景色——那时候他睡着了,在温暖而又平稳的列车里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完全变成了黑色的天空,看不见星星,却看得见雪的夜晚。

车停在红绿灯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再侧过脑袋看了看旁边的车。旁边停的也是一辆公交车,车上的人稀稀拉拉。车上的两个中年妇女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抱怨红绿灯。他刚准备低下头的时候,瞥见了那两个妇女身后的青年。那一头柔软明亮的白发实在太抢眼了,他看见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突然褪色,只剩下那个青年身上还有颜色。那个青年的脑袋贴着车窗,似乎是睡着了,围巾没有围好,露出一截白净的脖子。

那样戴围巾,不会冷吗。

他那时候脑袋里的想法只有这个,直到车辆再一次启动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想要努力地看清那个青年的脸。可是旁边的那辆公交车马上在路口转了弯,他几乎把脸贴在了车窗上,也没有看清那个青年的脸。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一口气,听着车里的人不怎么嘈杂的谈话声。突然他就觉得自己好笑: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抱着还能再见面的希望呢?

可是自顾自地冲到了他们曾经没能到达的目的地的人,不正是自己吗。

 

打开窗的时候,外面的冷风猛地灌进来,冻得他一哆嗦,然后赶紧啪地关上了窗子。

这里的冬天真的很冷,这在他昨天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是这种寒冷并不会让他觉得可怕或是讨厌,虽然他本来就不怕冷。

从行李箱里翻出自己带来的大衣的时候,他几乎要开心得跳起来。这件大衣已经买了好几年了,但是因为里面的内衬实在暖和,之前只有在最冷的时候才穿过几回,一想到现在可能每天都要穿这件大衣他就开心。

这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冬天。从屋里,到屋外。不过他出门的时候,没有直接兴冲冲地冲出门,而是在玄关前面坐了一会。慢慢地穿上靴子,慢慢地把蝴蝶结打成十分好看的模样,然后站起身,慢慢地转过身看了一圈。

租到的屋子其实挺小,但是比起跟自己同龄的人所选择的那些小型的单人公寓已经算是大的了,房租也不贵。这个屋里还有厨房,有小小的阳台。虽然他以前没有自己煮过饭,但是他决定在这里生活的日子里自己做饭。

他是来找回自己生活的感觉的。他把毕业之后自己独居的日子概括为生存,住在性价比高的舒适的小公寓里,午休时不是和同事去餐厅吃就是便利店的便当,晚上加班之后匆匆忙忙洗漱之后一个人在窄小的床铺上睡个六小时再去迎接要加班的新的一天。不过这些也只是借口,明明有那么多人,把这样的生活过得浪漫过得精彩——不过像他这样一直单身的人,当然例外。

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找对象什么的,他也早就准备好要回去。

把钥匙放进口袋里,拍了拍,确认没东西落下,他才放心地出门。他出门的点不算早,他走的步梯下楼,并没有遇到公寓里的其他住客。像这样的工作日,大家都要工作吧?他干脆把半个身子趴在了二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堆起来的垃圾袋。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是丢可燃垃圾的日子,刚想转身回去,却又马上想起来,自己才刚刚搬进来,哪有什么垃圾。然后他又趴在了栏杆上,把一条腿翘起来,晃来晃去。

“楼下的大哥哥——”

他的腿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四楼的走廊上有一个短发的男孩子,一只手抱着什么,一只手正向他挥着。

“你这样很危险哦?”

他笑了笑,乖乖地听了这个第一个向自己搭话的男孩子的话。那个男孩子似乎还想跟自己说些什么,然后他怀里那团白绒绒的东西抖了抖,从他怀里挣出来了。

 

重新拿回手账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

“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下次可别落下了。你呀,记性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面对一期的指摘,他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只是干笑着接过了手帐。第一件事当然是打开看看夹层里的东西还在不在——当然还在。

“你的手帐里究竟夹着什么东西?……啊,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我只是太好奇了。”

三日月眨眨眼,把手帐收进大衣内侧的口袋。

“是通往幸福的车票哦。”

他看着一期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抱着双臂笑了出来。他看着一期笑的时候,金色的双眼眯起来,在刘海下闪闪发光。

“那你找到你的幸福了吗?”

幸福?突然从一期口中听见这个词的时候,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会找到的。”

“毕竟你有一张能到达那里的车票嘛。好好保管哦,不要再落到什么地方了。这一回算你走运,落在我的店里,万一在别的地方掉了可就没那么容易找回来了。”

他刚刚想认认真真说一声谢谢,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一期小声说了一句抱歉,匆匆忙忙接起了电话。他指了指店门,然后小声说了一句明天见。

把双手揣进兜里,他慢慢地走出店门。跟店里稍微明亮的色彩不一样,一出门就看见满眼灰蒙蒙的。天气预报没有说错,今天是阴天。走到等红绿灯的路口的时候,他看见拐角处的那家卖礼物的小店,门口有一个摩天轮,放在半人高的地方。每一个木制的小台上都有正在旋转的小木偶,有挽着手的王子和公主,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底下的基座上还有小火车在跑。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是在等待绿灯的人群开始动的时候,他又马上跟了上去。

他已经过了沉迷于这些精致的幻想的年纪了。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自己也很喜欢听那些童话故事,睡觉前也会拿着那些精致的绘本一遍一遍地看。可是长大了,就觉得那些魔法失效了,再也没办法去想象自己是童话里的小王子,没办法去想象自己在舞会上见到一个可爱的灰姑娘。

走到了对面,他又回过头,想再看一眼那个橱窗。橱窗背后的摩天轮还在转,小火车还在跑,幸福的木偶也还在转。一个穿着大衣的白头发的男孩跑着,从橱窗前面闪过,马上又拐了弯。他没看见那个人的正脸,可是在看见这个身影的时候,马上像触电一样,转身就想去追。但是对面的信号灯已经跳成了红色,在面前排着队等着绿灯的行人拦着他的视线。

是幻觉吧。他揉了揉眼睛,把双手又放回了口袋里。路过卖电器的商场的时候,电视屏幕的一角显示天气预报,明天可能会下雪。

 

“谢谢你——”

把那只浑身雪白的小狗放回药研的怀里的时候,他还被狠狠地蹬了一脚,那只小狗似乎对于回到主人怀里表示十分不满。

“这真的是你的狗吗?怎么好像不喜欢你……”

“要是认真来说确实不是我的,是哥哥的。”药研摁住了它的脑袋不让它乱动,“可能是我身上太冷了吧?它很喜欢暖和的地方。”

他还想再问一下小狗的名字,不过猛地跑了那么一会,停下来才觉得有点累,忍不住再大喘气了一会。

“啊,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家的宠物店就在前面,要不要进去坐一坐?”

“宠物店?”

“嗯。”药研怀里的小狗又扒着药研的双手想要挣脱,结果被抱得更紧。“反正你也是出来散步吧?”

“好呀。”他伸手揉了揉药研怀里的小狗的脑袋,“反正它也遛了我那么久。”

“我怎么感觉它比较喜欢你……”

他看着那只小狗一直盯着他,伸出手抱起来的时候,它还真的乖乖地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还真是。它叫什么名字?”

“小雪。”

“……就叫‘雪’?真是恰如其分。”

“对吧?不过它可怕冷了。”

宠物店在街上还是很扎眼的,这一条街上有不少书店,大多是灰蒙蒙的店面,宠物店像是这里长久不散的阴天里难得的一小块阳光一样吸引人。玻璃门上贴着一些贴纸,是十分可爱的猫狗的脚印形状的贴纸。

刚刚放下电话听筒的人似乎就是药研口中说的哥哥,看见弟弟带着一个生人进店似乎有点意外,而且这个生人还抱着他们家里的狗。似乎是不知道这样一来自己该怎么称呼,店主愣着,迟迟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主动一点打招呼,但是他看着店主入了神。

那双眼睛,跟自己很像。金色的,闪闪发光的,但是感觉比自己的眼睛要温柔许多,像是捏的出水一样。

“一期哥,这是刚刚搬进我们那一栋楼的鹤丸,今天小雪乱跑,他帮我把它抓住了,加上又顺路……”

“这样啊。”一期对着他温柔地笑了笑,“给你添麻烦了,它总是喜欢乱跑……嘿咻。”

把小雪抱在怀里的时候,一期还佯装生气,捏了捏它的脖子。小雪真的是一条十分可爱的狗,看上去应该是萨摩耶,浑身雪白的,大概扔进雪堆里就找不着了。不过它的鼻子旁边有一道疤,唯独那里没有长毛。

店里似乎只有猫咪和狗,而且猫咪要比狗要多些。店里的宠物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都是些能在老家附近能看见的品种。不过也是,开在这样的街道的宠物店,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想要名贵品种的猫咪的顾客吧。

“你是猫派还是犬派呢?”

一期抱着怀里的小雪,走到了他旁边。

“嗯,我是喜欢猫多一些,但是如果叫我养的话……应该会养狗吧。”

“那就不好说是哪一派了呢。”

“店里是猫比较多呢。”

一期回过头,“嗯,现在的人更喜欢养猫呢。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

似乎是自己也意识到好像说出了什么难理解的话,他笑了笑,“因为我听说人孤独的时候比较想养猫。养猫的人是在寻找恋人的代替品,养狗的人是在寻找友人的代替品——不过这种说法也不大对,还是有不少情侣喜欢养猫,毕竟比较潮流嘛。”

是吗?他低头看了一眼一期怀里的小雪,小雪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似乎等着他改口说更喜欢养狗。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会说谎的人了,所以他只是伸手揉了揉小雪的脑袋。小雪任由他揉着脑袋,没有任何不乐意的样子。

“果然小雪看上去真的很喜欢你呢。”一期看着有点不安分的小雪,把小雪放在他怀里之后又乖巧了起来。“它总是很喜欢往暖和的地方钻呢,就像之前第一次见到三日月的时候就不听我的话,往人家怀里钻……”

小雪感觉到自己被用力地抱住了,连忙把脑袋昂起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下着雪了。他起床之后打开窗一看,下了好一会了,地上已经积了不少雪,穿着厚重靴子的工人正拿着铲子用力地铲掉主干道上的积雪。他这时候突然想起来昨天看见的路边的天气预报,想着天气预报果然没有出错,然后想起来昨天过了马路之后回头看见的那个人的身影。

真的是幻觉吗?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出了幻觉,昨晚才早早地睡了,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有点累了。可是等到自己起来了之后,又觉得昨天见到的东西真切得很。

今天是休息日,但是昨天晚上早早地就睡了,今天还是跟平时一样的钟点起的床。洗漱了之后,他坐在自己的床边,想着自己今天可以做些什么。没有什么预定,没有什么邀约,自己起得那么早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边,想着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今年都是他来到这边的第十年了,马上就要第十一年——时间过得这么快,说不定今年的第三场大雪到来的时候就是自己来到札幌的第十一年。最缤纷的大学四年倒还是很值得回忆的,但是除了一期之外,好像没有多少还在联系的好友了。以前总是有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聚会,都没有那么多能够让他如此安静地让自己安静下来细细地去想东西的时候。现在的话倒是有很多这样的早晨,看着好像跟昨天别无二致的街道,看着自己早就看熟了的那些邻里的居民做着跟平时一样的事情,偶尔能找到一点点跟之前不一样的地方,从中挑出一点点新鲜感当作早餐之前的娱乐。这样的娱乐,今天没有。

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他倒不是这时候犯了思乡病想要回家,只是忍不住去想那个自己急着逃离的地方。

这时候他有人不住想起来昨晚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没有扣上而被逆着的风掀起的大衣的衣摆,跑起来有点摇晃的单薄的背。说不上跟以前自己割舍不下的身影有多么一模一样,只是那一头白发和没有整理好的衣领上掉出来的两咎发尾实在是扎眼。其实认真想想,这里又不是什么小乡村,把头发染成特别一点的颜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能只是自己的执念让自己把别人认错了吧。

然后他拍了拍膝盖,慢慢地站起来,但还是在那一瞬间还是有一点点头晕。他恍惚了一下,自己是老得这么快的吗。

 

第二次见到小雪的时候,他已经被当成熟人了,刚进门就被认出来,被那团白绒绒的小家伙扑上来。还在领着帮猫咪看着哪里不对劲的一期并没有注意到鹤丸进门,等到把那只瘦弱的小猫咪哄妥当了才跟他打招呼。

昨天来店里的时候,他和一期聊了很久。一期是当地出身的,本来是在宠物医院的,但是之后还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开了一家自己的宠物店。理所当然的,他对这种幸福无法感同身受,但是这不妨碍他羡慕着一期。

“晚上好,刚刚我还在想你会不会今天不来了呢。”

“它还是这么有精神呢。”

揉了揉小雪,小雪不安分地蹦来蹦去,一期笑着,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送了那个带着猫咪过来的老人家出了门,把小雪轻轻地抱起来,放到了他的怀里。

“他是在撒娇呢。”

给小雪揉着脑袋的时候,他轻轻地摸过了它脸上的伤疤旁边的毛发。依旧是柔软的,短短的绒毛。昨天他和一期聊了很多,关于小雪的事情。小雪并不是商品,是一期捡回来的流浪狗。说是流浪狗又不算是:据一期所说,发现小雪是在一天白天,那时候它也还小,看上去很饿很饿,发出可怜的呜呜声。那时候它脸上的伤疤已经结痂了,一期几乎是本能地把它带回了家,给它清理了伤口,也喂了它香肠。项圈里藏着的纸条上写下的电话打过去是空号,而且看上去似乎有点怕人,可能已经流浪了一段时间了。等到小雪伤口好了,一期也还是没有找到它的主人,也就这样一直养下去了。

“明明是男孩子,怎么那么喜欢撒娇啊。”

“它只是太喜欢你而已。白天有去哪里玩吗?”

“只是到处逛了逛,几乎坐着公交车环城绕了一圈。”

“这样啊。嗯,偶尔也有听说有人会用这种方式去熟悉刚到的城市呢。”

他刚想接什么话,但是又突然觉得心虚。其实他完全没有要熟悉这里的意思,他只是想让自己在这里获得一点失望,让自己以后过得舒服一点而已。颇有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但是被这样来形容,他又不知道是该否认还是该肯定。

几乎是在自己放下了怀里的小雪的同时,宠物店店门被打开了,门打开的时候发出的吱呀一声,在他背后响起。下意识地回过头,跟着门外的寒意一起踏进门的人让他走神。回过神的时候,他就觉得刚才在背后打开的门的那吱呀一声,狠狠地刺伤了他。

一期看见了进门的人,笑着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这么晚了,真是麻烦你了。……啊,这是最近搬到我家附近的鹤丸——”

似乎是发觉了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了起来,一期的话说了一半就截停了。

那时候他的脑袋转得很慢很慢,用了很长时间才挤出来一句“你好”。这样的见面实在令人措手不及,脑子里面是全是雪花的电视屏幕,有的只是噪点。电视里没有声音,没有画面,只有令人手足无措的雪花,纷纷扬扬下满了整个屏幕。店门轻轻地合上,这一回没有声音。他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那扇门前站着的,同样手足无措的人,一样说了一句有气无力的“你好”。

变了,还是变了。以前的模样,他总会时不时地在脑子里读档,看一下那个人的样子。一回头就能看见的,那张温柔平静的脸,那个轮廓在怎样苍白的阳光下都能变得柔和温暖。现在似乎有点棱角了,但是依然是那副温柔的样子,哪怕实际的体温比他的要低不少。怕冷倒是一点没变,身上的大衣扣好了每一个扣子,高领的毛衣看上去十分抗冻。手足无措的双眼里依旧有一对不是很明朗的新月,在不安分地摇晃着。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看什么都是十分平稳的,绝不会因为和自己对上眼而不安过。

又沉默了很久,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想说点什么,在一期面前假装一下他们是阔别多年的朋友。然后三日月终于开口了,一边躲着他的眼神一边说:

“好久不见。”

 

在推开门,见到店里的那个青年转过身的时候,他想,这个以无聊开头的一天,说不定是一个无比无比特别的日子。决定命运的魔法,突然施在了已经成年的他的身上。

意料之外的重逢竟然来得那么快,而且是在他猜想过、却又在意料之外的场景里发生的。在一期的店里,那个自己昨天刚刚见过的身影出现了。长长的大衣没有扣上扣子敞开着,靴子上的鞋带系得歪歪扭扭,不过这一回衣领是整理好的。他只有在看见对方起身看着自己的瞬间,眼神触碰到了对方的脸,然后马上稍稍低下头看着人家的大衣。他不敢看那张脸,害怕多看一眼就要变了样,变成了另外的人。但是没有,直到他慢吞吞地再说了一句“好久不见”的时候也没有。那也是当然的,他所知道的一期才不会什么大变活人的戏法。

在说了“好久不见”之后的几秒内,他确信了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一个:在深冬的札幌里,友人的温暖的宠物店里,摸着友人饲养的胖乎乎的白柴犬,跟自己同样手足无措的,近十一年未见的鹤丸。然后他开始不停地想,鹤丸待会会开口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会不会突然冲过来揪着自己的领子质问自己为什么跑,会不会突然抓住自己的肩膀摇晃,会不会……

“啊,之前你提到的时候我就想过会不会是他……”鹤丸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我们是高中同学。”

他看着一期把拳头砸在手掌上,“原来你们以前是高中同学啊,我几乎没有听三日月说过高中的事情呢,没想到你们是高中同学……不过三日月不是在东京读的高中吗?这么说你也是从那边大老远地跑过来吗?”

“嗯,算是给自己放个假。”鹤丸这时候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对上视线的时候有马上稍稍往旁边挪了一下,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那么一期,你是怎么认识三日月的?”

“我们是大学同学——不过虽然不同一个系,是同一个公寓的室友。”

“那真巧。”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呢。啊,你们两个待会都没有什么预定吧?这么难得,你们不去喝一杯吗?我这里可不适合叙旧呢。”

一期一边说,一边解下围裙,一边抓起了椅子上的大衣。他担心了一下一期会不会一起去,但是他又马上想起来,今天晚上一期是要去接弟弟回家的。

“嗯,也好。”鹤丸转过头,“那我们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他愣了一下,看见鹤丸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是那种以前没怎么见过的沉稳的笑容。

“……嗯。”

“那我们先走了。下次再跟你玩——”

鹤丸蹲下身,又揉了一把小雪,跟一期挥了挥手。然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

 

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屋里暖洋洋的,他忍不住赶紧把大衣给脱了下来。看了一会菜单之后,他悄悄地瞥了三日月一眼,三日月没有把大衣脱掉,只是把扣子给解开了而已。

怕冷真的是一点没变。

“我要一杯草莓芭菲——”

刚刚跟侍应生说完,他瞥见三日月用讶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也放下菜单。

“那我要一杯热可可。”

等侍应生走远了之后,他看了一眼依旧有点不知所措的三日月。是发现自己变了还是还在刚刚意料之外的见面的震惊中?他不好说。

“刚才那个侍应生一定在想我们怎么点单点得像JK一样吧?”

“你现在喜欢吃甜点吗?”

他没有想到三日月突然问这个。他搓了搓手,“也说不上怎么喜欢,就是想吃些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

“这样啊。”三日月低着头,“现在的草莓,应该很好吃吧?”

“嗯,冬天就应该吃草莓呢……”

突然说到冬天,两个人就理所当然地落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里。这种时候,他们就有着奇怪的默契,都闭口不言。他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发尾,用两根手指卷来卷去。

店里的灯光是暖暖的,还有点暗,似乎是想借着这种灯光去营造一种浪漫。他扫了一眼靠着街边的落地窗外面,正是年轻人三三两两出来寻欢作乐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开始变得迟钝惰怠了。倒不是那种生理上的迟钝,他其实有的是冲上前把三日月的领子揪住的力气。可是现在,他跟那个十七岁时做过各种出格的事情的少年人真的太不一样了。见到三日月的时候,他没有半点想要问个清楚的意思。看着在自己面前眼神躲闪着的将近三十代的三日月不知所措,他那时候就在想,其实没什么可问的了,见了就见了吧。好像是见到一个自己不大愿意见的陌生人一样。这时候他扭过头,刚好对上三日月的双眼。湿漉漉的,一看就藏着许多许多的话语在里面,是没有尽头的又无法倾倒出来的言辞之海。算了,他心里不停地说着,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冲着三日月笑了笑。

“你来札幌多久了?”

“……快十一年了。”

这么久啊。他张了张嘴,又突然觉得店里的暖气开得太大,烤得他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他舔舔嘴唇,“也挺久了。我大概,过一两个月就回去了。”

瞥了一眼把热可可和芭菲端上来的侍应生,他在两个杯子的空隙间看见了三日月惊讶的脸。他还是忍不住撒了谎,其实他的公寓只租一个月,车票也是打算买一个月之后的。他想了一下三日月会不会找什么借口来叫他多待一会,或找什么粗劣的借口来跟他一起回去。

“这样啊。来度假吗?”

“嗯,算是吧。”

三日月握着装着热可可的杯子,杯子里冒着的热气有点稀薄,热气后面的脸让他影影绰绰地看不清。看不清,看不清,他好像不仅仅是现在看不清三日月的脸,他好像一直都没有看清楚过。他看着三日月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热可可,送入口中的草莓索然无味。

“草莓,好吃吗?”

三日月的声音有点小。他把嘴里嚼碎的草莓咽下,努力地搜寻着口腔里本应该留下的当季草莓的香味。

“嗯,挺好吃的。”舌尖上微凉的甜味还没有散开,这时草莓的微酸与清甜慢慢地在他的口腔里兜兜转转,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他再舔了舔嘴唇,“这个时候的草莓……”

“……不要再舔了。”

他看着三日月捏着餐巾纸,把餐巾纸拿到自己的面前。他这时才回过神来,觉得舔过嘴唇的舌尖上除了甜味还有一点点腥味。他看着向自己伸来的餐巾纸的时候,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以为这张餐巾纸就会贴上自己的嘴唇。可是餐巾纸在他面前停下来了,三日月的手僵在中间,一动不动。他犹豫了一下,赶紧从三日月的指尖抽走了那张餐巾纸,抿在双唇之间。

“……谢谢。你不说我都没有注意到呢。”

擦过嘴唇之后,他把餐巾纸垫在杯子旁边,然后迅速把手揣进了口袋里。手有点发麻,像是触了电一样。在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揉了好一会,他才把手给拿出来,去吃才尝了几口的芭菲。三日月一直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热可可。

他想起来三日月似乎有时会去喝玉米汤或者小豆汤。罐装的那种,小小一罐,在冬天的自动售货机里的。他每一次都会买热咖啡,虽然他并不喜欢咖啡的味道,但是在自动售货机里买咖啡,总觉得就会让自己觉得长大了。他一度以为与咖啡的酸苦味友好相处是大人的标志,直到他到了真正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之后,他才知道有人就是喜欢这种味道,而大多数人只是把这种味道当作提神的工具而已。

成年了一点也不好,变成了大人一点也不好。他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三日月,怎样都没办法和以前的样子重叠起来。但是有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么温柔:无论是他迟来的一句“好久不见”,还是刚刚递到了自己面前的餐巾纸。

 

说是叙旧,他们根本没有提起以前的事情。鹤丸一直就安安静静地吃着芭菲,跟他说些有的没的。比如问他现在的工作,问他住在哪边,诸如此类,就像是老年人问候孙辈的时候说的话。琐碎,又平常。他也一一地回答,但是没有问回去。

他等了很久,等鹤丸吃完那只芭菲。那只芭菲真的很大,上面铺满的草莓大概是有五六个的,中间也还夹着草莓。当季的草莓似乎真的很好吃,他印象中的鹤丸总是善于言辞,但是在吃这个芭菲的时候,只是不停地说好吃好吃。一定好吃得难以形容了吧?他忍不住想,究竟有多好吃。

结账的时候,鹤丸想掏出钱包,可是他还是快了鹤丸一步。

“啊,让我请你吧。”

鹤丸并没有停下掏着钱包的手,嘟囔着用不着用不着的话。

“以前总是你请我喝东西,现在让我请你吧。”

这句话倒是很有效的,鹤丸的手指虽然捏住了钞票,但是没有拿出来。鹤丸张开嘴,又舔了舔嘴唇,然后放下了手里的钞票。

“……你经常来这家店吗?”

“没有,第一次来。”

“东西还挺好吃的,我还以为你会是这里的熟客。”

“我是从一期那里听说的,说这里的甜点很不错。”

“这样吗?”他哼哼地笑了一下,“看不出来他是喜欢吃甜食的呢。”

“这里是他女朋友常来的店,然后他又告诉我的。”

“他有女朋友啊?”鹤丸把双手插进口袋里,“挺好的。”

侍应生把零钱放到他手里的时候,他觉得手里沉甸甸的,那些硬币好像比平常的重了许多倍。

普通的男孩子就是应该这样的吧,会羡慕一下别人的女朋友。像鹤丸这样的,应该有许多女孩子喜欢。有一点点小别扭的地方,喜欢偶尔给人一个恶作剧,但是又总是很率真,是一种十分可爱的性格。说不定没过多久,鹤丸就会悄悄看上一个同样可爱的女孩子,然后谈一场甜甜的恋爱,然后走向婚姻,享受着平淡又安稳的幸福,就像一期一样,就像许许多多的男孩们一样。

出了店门,他反反复复地把口袋里的润唇膏捏在手心又放回去。要不要把润唇膏借给鹤丸呢?可是如果借了出去,总觉得要做错事一样。大风再一吹,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想把脖子全都塞进毛衣的高领里。他走在鹤丸的身后,看着鹤丸的大衣依旧没有扣上扣子,被风掀开了衣摆。

“你要走哪里?”

鹤丸突然在他前面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了,对面的红绿灯正读着秒,一跳一跳的。

“那我就往这边走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在这时候觉得轻松了下来,但是又马上发觉其实自己不是放下了什么,其实只是把想说的话压成了气体吐了出去,让它没有变成话语说出来而已。

“再见。”

但是鹤丸没有跟他道别,刚刚张开嘴,似乎想要舔舔嘴唇,但是又马上刹住,只是抿了抿。

“你是不是觉得我讨厌你,或者生你的气?”

他看见鹤丸背后的读秒快要读到了尽头,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时间辩解。

“……对不起。”

“记得小雪脸上的疤吗?”

鹤丸伸出手,往自己的脸上鼻子右侧的地方划了一道。小雪,他记得,就是一期养的那一只柴犬的名字,鼻子旁边有一道疤,是一期收养的时候就已经在的。鹤丸似笑非笑,又把双手收回口袋。

“伤口一开始会流血,但是之后会结痂,然后就只剩下疤了,再也不会流血,也再也不会疼了。……下次再见。”

等鹤丸转过身的时候,对面的人行信号灯已经不是红色了。鹤丸的双手揣在口袋里,迎着对面走过来的稀稀拉拉的行人走了出去。

 

今天是个晴天,没有下雪。他昨晚没有拉上窗帘,结果被亮醒了。醒了之后他过去拉上窗帘,但是再躺回床上的时候,又已经全无睡意。于是他又起身去把窗帘拉开,去看公寓楼下的行人。他住在八层,算不得很高,又算不得矮,不过又是挤电梯不会被人悄悄骂一下的楼层。来到这里之后,除了刚到的那一天要搬东西所以一整天都是坐的电梯之外,他都是下楼走步梯,上楼坐电梯。

昨天天气预报有没有说今天要下雪来着?他不记得了。昨晚他回来得比平时晚,但是他还是在十一点之前回到了公寓。屋子里冷,没有开暖气。他赶紧去把暖气给开了,一屁股坐到了暖气片旁边。等到稍微暖和一点,他才挪到了沙发上。然后去洗澡,洗澡出来,屋子里已经很暖和了。这间公寓对于他一个人来说有点大,他的东西也不多,根本填不满这间屋子。这种空虚就像是潮湿的冷空气,就算穿多了衣服,也是躲不过它带来的寒意的,于是他瘫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他以为之前常常看的新闻节目已经快要结束了,没想到还没开始。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五,直到将近十二点的时候他才看到节目。他躺在沙发上,抱着靠枕,闭上眼,听着主播报道的声音。

这样的生活挺好的,他想。想干什么干什么,不用根据加班回来看见的新闻节目的嘉宾主持来确认马上要过去的一天是星期几。他微微蜷缩起来,在仅仅能让他躺下的窄窄的沙发上像个婴儿一样缩起来。没有工作,没有应酬,更没有没有尽头的不由自主。

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肚子空空的,但是昨晚回来的时候没有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个饭团什么的。他瞄了一眼屋子里简单的厨房,脑子里一闪而过自己之前还在职的时候吃的东西:便利店的便当和饭团,公司附近的各式各样的上菜快又没有什么特色的菜品,合租公寓最近的很早打烊的拉面店里的料足大碗的酱油拉面,诸如此类。之前无聊时看的电视剧里说,一个人吃的叫饲料,两个人一起吃的才叫饭。他虽然很少一个人吃饭,但是总觉得跟吃饲料一样的。他想,不会做菜没关系,去买本食谱,看看那些美食节目什么的就会的吧?于是他赶紧换好了衣服,套上了靴子就出门。

一期的宠物店所在的那条街上有几家旧书店,他之前走过几次的时候牢牢地把那些旧书店记住了。他很少去过旧书店,或者说他之前待的地方的地租根本容不下旧书店。

旧书店的门是厚重的木门,但是很好推开。店主是个有点发福的老人家,正跟着电视里的搞笑节目里的观众一起笑着,见到有人进店里,也只是随便地打了个招呼。

店里的书架上的书摆得很整齐,倒是跟柜台上放得乱糟糟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看见了食谱,但是他没有直接凑到食谱那边。食谱旁边放的是一堆没有分类的书,似乎是刚刚放回店里的。他忍不住凑过去看看那里都有些什么书:没有听说过名字的诗人的诗集,有点卷边的地方志,几年前的畅销书,还有一些小说。他看到了一本跟其他书本反向叠着的书,那是一本什么书?他去拿那本书,翻过来去看书的封面。

《铁道员》。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小说了吧?说的什么来着?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似乎只是停留在听说过的状态而已,关于它的简介和评论什么的都没有看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那个年纪的时候对这种小说完全没有兴趣。他刚想放下这本书的时候,却发现书店的老板已经不再看电视里的搞笑艺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和他手里的书。

“你是从外地来的吗?”

“是的,刚刚来到这里没多久。”

“去过南富良野吗?”

他愣了一下,好不容易从脑袋里不完整的国内地图搜索到了这个地方。

“没有呢……”

“如果不是急着走的话,可以去看一下榥舞站。看过《铁道员》的电影的人很喜欢去那边看一看呢。”老板拿起装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的茶杯喝了一口,“电影上映的时候,你应该还是个学生吧?”

电影是什么时候上映的呢?他不大记得了,他没有看过,但是那时候的电影海报他是在影院门前见到过的。主演似乎有大竹忍?但是他想不起来男主演是谁了,明明海报上的人是男主角。那时候自己不是小学生就是刚上中学,怎么会去看这种电影。不过老板似乎对于他的答案没有兴趣,倒是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机会坐飞机,都是坐火车的多。我妻子那时候还在小樽的老家工作,小樽去过吗?跟这里不远,但是我那时候被以前工作的公司派去了函馆。我们要见一面很不容易,我回札幌的公司本部的时候,我们就会像学生的时候去咖啡馆、书店约会,甚至吃碗拉面当作约会。你来札幌是坐飞机还是火车来的呢?”

“从东北新干线到北海道新干线来的。”

“真难得。”老板抿抿嘴,“小伙子,你喜欢铁路吗?”

“……铁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喜欢吗?好像也说不上怎么喜欢,毕竟比起飞机来说还是有点累的。可是他对铁路是有执念的,他自认为自己不得不去跨越这条铁路,不跨越它,他就无法前进。“说不上哪里喜欢吧。老板喜欢铁路吗,喜欢它哪里啊?”

“嗯,只能说是什么都喜欢吧。跟铁路有关的珍贵的记忆太多太多了,数不完啊。”老板哈哈地笑了一下,轻轻地放下了水杯。“年轻的时候,一直都是仰仗着铁路的恩惠去见我的爱人的,怎么能说不喜欢呢。”

“其实是太喜欢夫人了吧?是她把你的世界都变得漂亮起来了吧。”

“哎呀,你说得很有道理。”

“现在夫人还在小樽吗?”

他看了一眼乱糟糟的柜台和通往里屋的走廊上随意堆起来的书本,不像是有女主人的样子。

“不在了。她抛下我走啦——”老板依旧噙着笑意,“五年前就去世了,明明比我小了有五岁多哩。”

“对不起……”

“没什么没什么。”老板摆了摆手,“你对铁路也是有回忆的吧?不如跟我也说一下。”

他放下了书本,拍拍膝盖站了起来。老板拿了个茶杯,给他冲上了一杯茶。

“说是回忆,不如说是遗憾吧……”他捏着自己的手指,“以前我想来札幌的,但是没能到。那时候还没有北海道新干线,我们要在青森转车。”他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茶杯,小声道谢,“我们从大宫出发,想一路坐到青森的来着。可是那时候太冷了,那场暴风雪来得实在突然,因为那场暴风雪,我们被迫在盛冈下车——

“这场在中途被人截停的旅途,我无论如何都要走完。我要跨越它,然后回去,再也不回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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