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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区渡边直美

【三日鹤】跨越长夜(4)

(3)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他认认真真地记下了许多许多笔记。下课之后,一哄而散的同学们路过他的座位前面,一个接一个地往教室的门口走。下课铃打了大概有两分钟,他依旧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不是不想走,只是一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突然想留在教室里而已。

“这位同学——”

回过神,他看见老师隔着一列列的空着的席位,喊着他。其实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喊自己,但是看一眼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还不记得姓什么的老师和自己,老师的脸上被长方形的窗户里漏下来的阳光照得脸是一边白一边黑。他听着老师的声音十分温柔,却下意识地赶紧站了起身。

“都下课了,不用紧张啦。”老师摆摆手,“还不回去,你刚刚是在发呆吗?”

他想了想自己刚才在干什么,确实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想,这应该就是发呆吧?然后他点点头,他看着老师因为他的回答笑了出声,猜测了一下老师究竟是笑什么,是笑他发呆,还是笑他诚实呢。

“上课的时候你听得很认真吧。你喜欢这个系吗?”

喜欢?这个词他听着总觉得刺耳。说不上喜欢,说实话,他根本没有什么能够说得上“喜欢”的专业。他看了一眼老师,老师的笑容十分温柔,面对这样的笑容,他总是没办法说谎。犹豫了一下,他摇了摇头。

“不喜欢吗?”老师似乎觉得他的回答十分有趣,把手上的书本放在桌上,双手撑着桌面,“那你为什么还这么认真地听课呢?”

认真吗?他回想了一下自己上课时的状态,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倒是全都是老师讲过的知识点,全数用十分有条理的方式工工整整地记了下来。这应该就是认真吧,他想。可是自己用心听课,说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也不对,但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如果有原因的话,应该就是跟自己为什么要来北海道是一样的那一个原因。

“我想成为一个好老师。”

“想成为老师?也挺好的,不过……为什么选择了心理学而不是教育呢?”

他听见老师进一步的问题,有点搞不清楚了。搞不清楚的不是老师的话语,而是自己的想法。想要当一个好老师不过是下意识就说出了口的说辞,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自己也有点搞不懂。

“我想听见别人藏起来的难过……仅此而已。”

似乎是听出了他心里的想法,老师笑着,重新拿起了自己的书本。他还想再解释一下自己的回答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老师只是轻轻地摆摆手,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遇到过让你后悔的事情吧?那你以后,不要再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了。”

 

路过了两个小一点的站的时候,他看着外面明亮却不晴朗的天。站台上的乘务员打了一个哈欠,寥寥可数的几个乘客看上去也是十分疲倦。这里是刚下过雪,还是马上就要开始下雪呢?他看不出来,也没有心情去看。他现在右半边身子根本不敢动,因为鹤丸的脑袋正枕在他的右肩上。他们的身高差也没到可以让他自然地接住鹤丸,他一直直挺挺地靠在座椅的靠背上,保持着让鹤丸刚好一歪头就可以枕在上面的高度。

明明刚上车的时候还那么精神地看这看那,现在一歪脑袋就睡着了。大概昨晚也是没有睡好吧?他早上出门的时候也是十分困倦,毕竟昨天晚上他很晚很晚才睡着,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着,想着自己,想着马上要到来的一天,想着看不清楚的未来,想着即将远行的路上会有什么,想着几个小时后就会见到的鹤丸。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蹑手蹑脚地准备出门,坐在玄关前穿鞋子的时候,石切丸穿着睡衣,走到了他身后。发现长兄在自己身后的时候,他整个人僵在了玄关前,一时不知道怎么去系鞋带,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害怕被问起自己要去哪里,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可是长兄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走到跟前问他提着行李要去哪里,只是笑着抱着自己的手臂。

“你要跟那个孩子走吗?那个白头发的,你总是用自行车带着走的,对吧?”

他喉咙干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样。”石切丸转身回了房间,摸了几张叠成小小的方形的福泽谕吉给他。“以后要记得还给我。”

他没敢接。长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定不要做出让他难过的事情哦?”

那几张方形的钞票被摊开,带着折痕被塞进他的口袋里。

“……我想让他以后都不要难过。”

“那就好。”

然后他看着长兄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回了卧室。

他看了一眼时间,还早。他系好鞋带,出门的时候很小心地安静地关上了家门。他知道自己不可以迟到,他一定要在鹤丸到车站之前等着。他需要做的事情,是在晨曦到来之前,在鹤丸的身边,一起看着新的一天的开始。哪怕他们昨天约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清楚,甚至不确定这究竟是一个玩笑还是一个认真的约定,他也还是要出发。没有什么比待在害怕着早晨的到来的鹤丸身边更重要的事情,他虽然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明白鹤丸为什么会害怕新的一天到来、在夜晚即将结束的时候鹤丸会陷入怎样的恐惧和悲伤,但是他笃信自己只要待在鹤丸的身边,还是有机会能够把鹤丸带离那片海的。他要成为海滩上和鹤丸一起面对潮汐的人,然后一点点地,尽他所能,把鹤丸带走。

背后的席位有一个乘客坐下,连起来的座椅猛地沉了一下。挨在自己肩膀上的鹤丸这时似乎醒了一下,但是仍是半睡半醒,在他的肩膀上调整了一下自己挨上去的姿势,又睡着了。他感觉到鹤丸的呼吸平稳下来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想也挪一下自己的手臂的时候,鹤丸轻轻地把他的右臂抱在了怀里。

他的右手不敢再动一下。鹤丸抱住他的手臂,似乎睡得很沉。他不知道鹤丸是睡着的时候无意识的举动,还是刚才半睡半醒之间的举动。他听见了自己跳得很快的心脏,但是他又小心地让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又短又轻。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把脸颊挨在鹤丸的头发上。柔软又温暖的触感让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在碰到鹤丸的头发的时候,他被那种实实在在的自己待在鹤丸的身边的感觉淹没了。他突然就觉得自己现在无所不能,他们想去哪里都能去到。虽然这是一场鹤丸提出的旅途,可是他想,他要把鹤丸带去一个不会再有那片鹤丸害怕的大海的地方。

 

看到鹤丸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赶紧抬手去遮住自己的笑,但是已经被鹤丸看见了。等到鹤丸走到便利店门前往他身上狠狠地刮了一眼他才把自己的笑给收住。本来以为自己笑够了,结果一双小眼睛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鹤丸一个没有什么力气的拳头砸在了他的手臂上,“笑什么笑!”

这一回他才习惯了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盯着他。鹤丸的大衣难得地扣上了扣子,但是只扣到了腰和胸口之间,鹤丸整个胸口的位置都被用大衣兜着的家伙占去了。

小雪被鹤丸兜在怀里,半个身子塞在鹤丸的大衣里头,半个身子趴在鹤丸的胸口,但是当事人,哦不,当事犬并不觉得这样难受,而是乖巧地贴在鹤丸身上,哪怕鹤丸把他带出来的姿势颇为奇怪。可是多看两眼,他又觉得这一人一狗虽然奇怪,但是也十分可爱。

“对不起,我一时忍不住……”

“真是的。”鹤丸小声地抱怨了一下,伸手去揉小雪的脑袋。他看着鹤丸的手从小雪的头顶摸着,然后摸到了小雪的脸,伸出食指轻轻地去抚摸那道短短的伤疤。这道伤疤究竟是怎么来的呢?他记得一期捡到小雪的时候那道伤疤还会流血,之后才结的痂,留下了疤。现在已经不痛了吧,小雪在伤疤被触碰的时候只是安静地让鹤丸去摸。他想起来在札幌遇见鹤丸的第一天的时候,鹤丸说伤口一开始会流血,可是以后就会结痂,只会留下疤的话。说的是自己吧,他想。鹤丸总是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的,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他突然又担心起来,鹤丸现在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呢?

“你怎么把它带出来了,留在家里不好吗。”

“总觉得留它一只在家,对它太不好了。”鹤丸用食指点了点小雪湿润的鼻尖,“怎么了,你不会嫌弃它吧?”

“不是不是,”他看着小雪好像在瞪着自己,“我只是想你这样带它出门……”

鹤丸笑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嗯,挺好的。”

“你怎么突然叫我去吃完饭?”

鹤丸说的时候声音轻轻的,好像一阵风吹过就会飘走。一句“突然想见你”卡在喉咙上,他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他的舌头打着转,舔过自己的牙齿,努力地酝酿着理由。

“你不是才来这边没多久吗,有一些店挺好吃的,”他抿了抿嘴唇,想让自己的双唇湿润柔软一些,好像这样,说出口的话就能让人听着舒服一点。“我一个人出去吃也怪奇怪的……”

鹤丸点点头,没有回什么话。他看着鹤丸只是低着头跟着自己慢慢地走着,不紧不慢。

中规中矩的回答,似乎有点过分客套了。可是他们也不是脑子轻易会热起来的少年人了,他已经不是那个会不过脑子直接就说一句“突然就很想早点见到你”的孩子了,实在是没有立场来说这样的话。

可是不说出来,不代表没有。

 

“三日月。”

他听着车内的广播里说着列车停下的原因,把一直在看着窗外的三日月给喊了回来。三日月愣了一下,赶紧把脑袋扭回来。

“怎么了?”

“你现在也是十七岁吧。”

似乎是没明白自己突然问起这个的原因,他看见三日月眉头皱了一下。那是三日月在碰到不会做的题目的时候回露出的表情,他忍不住笑了,怎么这人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年纪啊。

“是啊……很好笑吗?”

“不是不是。”他轻轻推了一把三日月,“两年多之后就要成年了吧?”

“嗯……”三日月笑了,大概是嫌他问得太没有营养了,也推了他一把,“你不也是吗。”

“怎样才算成年人呢?”

突然有点困,他打了一个哈欠。眯起眼的时候,他看着三日月,好像模糊地看见了不一样的三日月。啊,是成年之后的三日月吗?沉稳又冷静的脸,一定是成年人的世界里所必须的通行证吧。可是睁开眼认真一看,三日月还是跟刚才一样了。还好还好,他松了一口气。

“等我们都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就会知道了吧。”

三日月说出口的答案倒是中规中矩,不过他猜三日月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成年人吧。不过也是,他现在也想不出来怎样才是成年人。

“我们会一起参加成人礼吗?”

“说不定呢。”

“雪真大呢。”

他把手放在窗户上,被他手指碰到的地方的周围起了些许雾气。窗玻璃很冷很冷,外面的雪像流星一样飞速地划过他们面前的玻璃,他看着站台上开始落上越来越多的雪。这里能勉勉强强看见在候车的乘客,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还有几个看上去很着急的中年人和列车员争执着什么。是急着去什么地方吧,他想。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趟旅途挺好的,完全不着急。可是他们真的不着急吗?他又有点担心。他们能走到多远的地方呢,能不能穿越这场暴风雪,去更加遥远的北方。

“嗯。”三日月也凑了过来,“你害怕吗?”

他愣了一下,“什么?”

他不知道三日月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要是说害怕的东西还是不少的,但是他现在可是在三日月的身边啊。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在这个人身边,他就无所畏惧。虽然他说过自己害怕明天的到来,但是现在他真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说,”三日月稍稍低下头,“你会不会害怕变成大人。”

“我们迟早都会死掉的对吧?”

三日月愣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点点头。

“那你害怕死吗,会经常想着‘啊要是我要死了怎么办’吗?”

三日月摇摇头。他笑了笑,呵了一口气在车窗上。冰冷的车窗上马上冒起了白色的一片雾气,他伸出手在那一片白色上写下三个字。他回过头,看着三日月在看见自己写的字之后笑着,笑容比车里的暖气要温暖许多。

——活下去。

他明白人总会到成年的时候的,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还是法律上,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就像死亡一样,迟早会来,而且不会知道会以怎样的形式到来。可是就算害怕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就会不去想,只要等着哪一天它快要到来的时候平静地等待着它到来就好。只是他现在还想不出来自己成年之后的模样,也想不出来三日月成年之后的模样。对于他来说,他只想看见现在的三日月。在现在的三日月的身边,他无所畏惧,成长也好死亡也好,都没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了。

 

推开咖啡馆的店门的时候,门后面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了。他扫了一眼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装修看上去也是上了年纪的,柜台里没有人。他还在想怎么没有人还开着门,然后柜台后面突然站起来了一个有点驼背的老人,吓了他一跳。倒是三日月赶紧打了招呼,“店长,晚上好……带宠物可以吗?它很乖的。”三日月侧了侧身,让店长看见它怀里的小雪。

店长呵呵地笑了一会,放下了手上的老花镜和报纸,摆了摆手,似乎并不介意这只看上去很乖巧的孩子。

“哎呀,难得见你带别人过来呢。”店长捶了锤自己的背,似乎是这样一站起来腰有点不大舒服,“你们自己看一下菜单吧,决定好了要什么再叫我。”

三日月点点头,然后从柜台前面拿了一本菜单。

“你平时一个人来吗?”他小声地藏在菜单后面问,“一个人来咖啡馆不会有点……”

他想说一个人来咖啡馆会不会有点寂寞,但是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来讲,自己以前也没有少一个人去咖啡馆。

“嗯,一般来这里都是自己看看书或者加班什么的。”三日月把菜单递到了他面前,“你看看你想吃什么吧?”

他拿起菜单,看见那本厚厚的像一部书一样的菜单,拿起它就立了起来。他把自己的脸躲在打开的菜单后面,学着那些把书本立起来躲在后面看漫画的学生一样。

“那你有和一期来过这里吗?”

菜单后面沉默了一下,然后菜单突然被按了下来。三日月笑着看着他,像是抓到了学生看漫画但是又不想戳破的班主任一样。

“我可是第一次带着别人来这里。对我来说这里就跟秘密基地一样——”

三日月放在菜单上的手收了回去,没有点破他的一点点小小的别扭。真没意思,他想,翻着那一页页手写的菜单,冲着菜单做了一个鬼脸。

“对了,你有什么推荐吗?”

“三明治。鸡蛋三明治。”

普通得让人害怕。他眨眨眼,“没想到你喜欢这么朴素的东西啊?”

“我倒是挺少吃这个。”三日月拿了一个玻璃杯,装上柠檬水推到他面前,黄色的灯光掉进水杯里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黄宝石在他面前碎在了桌面上。“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你想吃点以前很少吃的东西……我想你应该比较少吃这种朴素的东西吧。”

这一点倒是没有说错。他舔舔嘴唇,看着菜单上便宜大份的鸡蛋三明治。

“还有——”三日月手里捏着玻璃杯,“上次你不是问过我不少我现在的工作之类的吗?我好像还不知道你之前的事情……”

他脑子里还是一盘盘的鸡蛋三明治,三日月的问题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以前?其实他来北海道才几天,就感觉跟之前的生活离得很远很远了。很远很远,好像一下子跟上个月的生活就割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了。换了一个地方就会变得这么多的吗?他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以前的生活,明明都过了好几年了,就算自己想忘记,身体也还牢牢地记着,时不时会早上七点就醒来,困意也是要到晚间新闻结束之后才来。一定是这个人有什么魔法吧——能让自己突然变成大人,也能让自己突然变回孩子。

“我都快忘了。”

“……什么?”

三日月好像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他赶紧摆摆手,想把刚才不小心说出口的话像打苍蝇那样拍散,让三日月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很无聊的生活啦,经常吃便利店的便当,也经常加班。……店长,要一份鸡蛋三明治!”

坐在柜台后面的店长应了一声,但是这一回没有站起来,看是因为站起来实在不方便吧。回过头,看见三日月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回答。

“怎么了?”

三日月好像在发呆,他伸出手,在三日月面前挥了挥。怀里的小雪似乎也察觉到了三日月的走神,探出脑袋看着三日月。

“你还会觉得难过吗?”

 

车停下来两个小时了,车厢里的暖气似乎也弱了起来。他看着鹤丸缩起来的脖子,拿起自己上车之后摘下来的围巾。鹤丸看见他要把围巾围到自己脖子上时,迅速地抓住了围巾,从他手上抢了下来。

“我自己来。”

他看着鹤丸用中规中矩地围了一圈把两端垂在两边,刚想说这样围围巾的方法没有那么暖的时候,鹤丸抢先他一步对他的围巾发表了一下评价。

“你知道你早上围围巾很像在脖子上包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春卷吗?”

他想反驳一下,但是鹤丸眨眨眼,用一种和便利店店员一样的营业用笑容对着他,他又有点说不出话了。他承认自己确实不大擅长围围巾,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围得像一个硕大无比的春卷,至少算是常用的围围巾的方式,可能只是因为今天带出来的围巾比较宽比较厚才会显得有那么一点点奇怪。

他看着鹤丸把脖子缩在围巾里,闭上眼,干脆把半张脸都埋进围巾绕出来的圈里的样子。鹤丸闭上眼的时候,从他稍微高一些的视角来看,眼睫毛长长的,扫在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待在这样的暖气的室内,就会容易把脸颊憋得红红的,哪怕实际上并不觉得有多暖和。鹤丸的耳朵难得地也有点发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泡澡泡晕了的人。对了,偶尔会看见那些上综艺节目里和主演一起出外景泡温泉的子役们就会是这个样子。

就在他还在想这个样子真难得想要认真看着记下来的时候,鹤丸忽然睁开眼睛,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把他的容貌刻在了眼睛里的银河上。鹤丸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小臂,不轻不重,却又抓得紧紧的。

“我们会走到很远很远的北方的对吧?不会在这里停下的对吧?”

从被抓住的小臂那里,有一股热流流过他的四肢百骸。鹤丸的声音颤抖着,他不知道刚才鹤丸像是泡澡泡晕了一样闭上眼的时候究竟想到了什么。

“嗯。我们会到的,”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觉得他不应该害怕,可是看不见未来是一件无法躲避的可怕的事情。“……一定。”

外面的大雪似乎越来越大,他听着风声打在车窗上。鹤丸的手还抓住他的手臂,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一定很害怕吧,他想,哪怕鹤丸之前说他一点都不怕,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事情。如果不是害怕的话,那就是正在难过了。

窥见鹤丸的难过,是一件简单又困难的事情。要看见鹤丸这样的人的难过,让他想起了穿山甲。穿山甲是什么模样的?外面披着坚硬的鳞片,遇到了陌生的来客的时候就会缩成一团,把柔软的身体蜷缩起来。刺猬呢,就是缩成一个球,也是把柔软脆弱的腹部保护起来,留下无数竖起来的尖刺。鹤丸身上是没有刺也没有鳞片的,但是有着变色龙一样的皮。他也不是没有相信过鹤丸真的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直到他见到了鹤丸的脆弱。

每一秒过去都会比上一秒悲伤,每呼吸一次都会加剧自己的难过。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突然击倒他,让他无法自控地难过,眼睛里空荡荡的,里面一无所有,却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缠着他不放的就是那样的悲伤,那是三日月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这么可怕的,会带来没有尽头的痛苦的感情。

 

鸡蛋三明治端上桌子的时候,鹤丸笑着,伸出手去抓三明治。在鹤丸的手腕从袖子里冒出来的时候,他下意思地去抓。回过神的时候他赶紧松开了,但是对于自己下意识地做出来的无礼的举动,他不知道该怎样去辩解。不过鹤丸没有等他辩解,只是在他松手之后,慢悠悠地拿起那块三明治往嘴里送。

“嗯,真的挺好吃的。”鹤丸笑了笑,因为咀嚼着事物而变得含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他刚想跟着笑来说些什么能够把尴尬融化的话语,鹤丸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很难过,十分十分难过,在你跑掉之后更加难过了。”

他伸向了三明治的手停了下来。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去看鹤丸的眼神。刚想把手收回去,对面的人却拿了一块三明治,递到他面前。

“可是我不是说过嘛。”鹤丸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雪,“伤口会结痂的,会好的。”

咖啡馆的灯是黄色的,被这样温暖的颜色照着,鹤丸的笑容变得更加柔和。他看见鹤丸的双眼亮亮的,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这双眼睛在自己面前变得亮晶晶的发着光的样子了。

“对不起……”

“你已经说过了。”鹤丸等着他把自己手里的三明治接过去,又拿起了一块三明治往嘴里送。他听着鹤丸的声音在充满了食物的口腔里变得支离破碎,可是又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我不怪你。”

不怪你。这话在鹤丸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介意的事情一样。可是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这样的,毕竟一分钟之前,鹤丸还把“在你跑掉之后更加难过”这样的话说了出来。大概那才是鹤丸真正的想法吧?可是哪边是真的哪边是假的,他哪里分得清楚。他要是一直都知道鹤丸的想法是怎样的就好了,可是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做不到。

他拿起了鹤丸递到他手中的三明治,送到了自己的嘴边,过了好一会才动嘴,机械地咀嚼着他一直觉得很美味的三明治。他看着鹤丸怀里的小雪似乎已经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氛围,只有眼睛还在转着,时不时盯着他看。

鹤丸说得一点没错,自己跑掉了,突然之间就逃走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留在鹤丸身边,但是他还是会后悔。但是看着鹤丸,他就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后悔说出口。

他没有辩解的机会,也没有辩解的资格。就算成吨成吨的话语全都跑到喉咙上,他也一定要把这些话吞回去。

“对了,最近一期看上去心情很好啊,他遇上了什么好事吗?”

鹤丸似乎在努力地找着什么话来继续他么这顿好像不怎么自在的晚饭上的话题,突然说起怀里的小雪的主人。他刚想把一期最近准备的事情说出口,但是张开嘴的时候,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

他舔舔嘴唇,低下头盯着桌子上的那盘三明治。

“他最近,准备跟女朋友……求婚。”

求婚这个词,本来是那么普通的,平常的词,但是他在鹤丸面前,就是没办法十分平常地说出来。他看着鹤丸愣了一下,用一种难以看明白其中的意味的眼神回复他,然后笑了笑。

“那还真是恭喜他呢……”

明明是一个值得开心的消息,怎么在自己嘴里说出来就变了样呢?他下意识地想捂住嘴,迅速地抽走一张餐巾纸,然后带着那张餐巾纸,把自己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你不吃了吗?”

“……嗯。”

他依然没有松开捂住自己的嘴的手。好像只要一松开手,那个被他藏了很久很久的秘密就要从嘴里跑出来了。

 

在听见乘务员在广播里反反复复播报着的通知之后,他愣了很久,坐在座椅上一动不动。他死死地盯着车窗外面正在往候车厅里走着的乘客,看着那些人在大风中一步一步地离开车厢,离开站台。

三日月摇晃了好几次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来。三日月总是比他要理智许多,即使他根本不想离开,三日月也已经把行李拿好,等着他起身走。

“……我不想走。”

他抓住了三日月的手腕,说着自己明明知道没有用也还是想要说出口的任性的请求。列车员的脚步声逐渐逐渐接近他们,他害怕地抓住了三日月的手。一抬头,他看见三日月还是一如既往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哪怕看上去好像有点勉强。

列车员看见他们还在车上,刚想开口问他们怎么还不下车,三日月赶紧伸手把他的手握在手心,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肩膀上。

“抱歉,他有点不舒服,等他缓一下马上就下去。”

列车员低头看他的时候,他赶紧稍稍低下头,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列车员小声地跟三日月说了一声赶快,就继续往他们之后的车厢走了。

“没事的,我们走吧?”

三日月靠近了他的耳边,用很小很小却可以令人安心的声音说。他松开了握住了三日月的手腕的手,把脑袋靠在了三日月的胸前。

隔着厚重的大衣,他感觉自己听见了三日月的心跳。似乎这样的举动对于他们之间那种叫做友谊的感情来说实在有点僭越,可是这种越线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太害怕了,再稍微任性那么一下没有关系吧。他们口袋里的另一张车票上的出发时间已经过了,而且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可能再也用不上这张车票了。三日月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抚平他的外套上的褶子。他远远地听见了列车员的脚步声从另外一边隐隐约约地传过来,然后还是推开了三日月,伸手去提他们的行李。

候车室里的灯明亮却苍白,他越看越觉得冷。快走进用来安置滞留的旅客的候车室的大门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又想任性地回到那一趟不能把他们带走的列车上,他只是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时候。

“三日月。”

三日月也跟着他停住,在寒风中看着他突然喊起自己的名字。

“可以抱一下我吗?很紧的那种……”

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三日月就伸出手臂,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很紧很紧地,把他抱住,让他的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可是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拥抱,很紧很紧的,把自己紧紧地,抱在温暖的怀里的。真的就像三日月说过的那样,他真的被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感情是不是被看透了,为什么三日月每每都能让他如愿以偿呢。他觉得自己以后不能称三日月为自己的朋友了,不然朋友这种关系实在是太过暧昧了。像三日月这么温柔的人,竟然能够容忍他这么多次任性,实在是太难得了。所以他不敢去抱住正在抱紧自己的三日月,也不敢去抓住三日月的手臂,他害怕自己只要稍微用力,一切都会消失,无论是面前冷冰冰的站台,还是让他们停滞不前的大雪,还有三日月。

对于他的这种好像永无止境的温柔,让他觉得自己在做梦,而三日月就是那个梦中情人。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想要喊叫,想要挣脱,想要在这种梦境中永远永远地沉溺下去。可是三日月还是松开了他,那种把自己紧紧地抱住的力气消失的时候,他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可是他没有,他看见三日月依旧对着他微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足够幸福了。

 

到了深夜的时候,他完全没有睡着,但是鹤丸挨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着了。

这场大雪,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呢?屋里醒着的人脸上都是不耐烦的神情,屋外是好像永远没有个头的大雪,还伴着风声。他认真地听着外面的风声,越听越觉得那个风声就像是哭声一样。他忍不住继续往下想,这风是为什么要哭呢?是在哭冬天太长太冷了吗?

说不定是在哭春天还要很久才能到来吧。

他远远地看着有几个县警跟着车站的列车员走进了车站,在因为暖气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的玻璃后边,他看不清那些人脸上的表情。这个时候他也觉得意外,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平静地坐在座位上,也没有着急地把鹤丸摇醒。可能是已经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吧?他只觉得,啊,果然还是来了。

他想起来他们在走进候车室之前,鹤丸向他索求的一个拥抱。那句话像是炸药包的引爆器,嘭地一下,引爆了埋在他心脏底下的炸弹。他终于可以去抱住这个一看就让人想要抱紧的少年了,去抱紧这个明明想哭却永远在笑着的孩子了。他的心脏狂跳不已,把他几乎半辈子的心脏多余的跳动的份都给用掉了。那时候他固执地认定这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紧紧的,面对面的拥抱了,他把自己所能用在拥抱上的所有的力气都用上,只想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拥有鹤丸,哪怕只是身体上的一个用力过度的拥抱,那都已经够了。把鹤丸抱在怀里的时候,鹤丸果然只是安安静静地让他抱着,没有任何回音。他忍不住去猜,鹤丸是不是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想法呢?这一个请求是不是对于他的心意的感谢呢?

他看着那几个县警正在往他们这边走过来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是觉得“太好了可以回家了”,他只是觉得,到头了,一场本来就没有什么未来可言的单程旅途要提前终结了。就像他的喜欢一样,只能出发却不能到达。突然之间,他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被他悄悄认定那就是“一见钟情”的见面。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和鹤丸的对上,可是他记住了,很用力地记住了,那双能够不停地流出液体的阳光的灿烂的双眼,还有纤细匀称得像是艺术品一样的裹在夏季制服下的身体。但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看对了眼的并不是鹤丸的这幅容貌,他沉溺于其中的,是鹤丸介绍完之后,眯起眼睛,笑出来的那个模样。

看到那个笑容的时候,他希望鹤丸能够永远都能笑出来。

在县警马上就要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勇气,对着那一群来势汹汹的成年人,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中间。

他睡得这么安稳,至少,再让他多睡一会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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