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三日鹤】跨越长夜(5)

(4)



“我喜欢他。”他停了停,咬了咬牙,然后更加用力地再说了一遍,“十分十分喜欢。”

他设想了很多次把这种话说出来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父亲和兄长会有什么反应。父亲刚刚把手举起来的时候,他闭上眼,他以为自己要挨一个很重很重的耳光,然后会被用很难听的话骂一顿。等到一只沉重温厚的手掌轻轻地摸着他的头顶的时候,他才敢睁开眼,看见父亲湿润的眼。

“这不怪你,”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而且十分无力,“你们都太可怜了。”

家里的灯光太暗了,父亲低下头的时候他看不清父亲的脸。他看见长兄用双手捂住脸颊,可是叹息的声音还是从手掌之间漏了出来。他以为哥哥无法原谅他把同性别的朋友当做恋人,笃信自己真的做错了事情,直到哥哥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然后他听见了哥哥咬紧了嘴唇却依旧无法藏起来的呜咽声。他第一次看见哥哥这么无助痛苦的样子,直到父亲走到了长兄的身后,轻轻地拍着长兄的背。

“你们都没有错,都没有错,”父亲的叹息声一次又一次地鞭打着他,“要是我可以保护好你们……”

他看见石切丸不停地摇着头,他想像哥哥一样哭出来,可是他只能木然地看着父亲和哥哥在为了他难过。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一种罪过,哪怕没有名目,哪怕没有条例,也能够确确实实地对他们进行惩罚,仅仅是因为喜欢了不应该喜欢的人。

“明天你先别去学校了,我会去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你真的很喜欢他吗?”

他盯着父亲湿润的双眼,“是。”

这时候石切丸抬起头,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想保护他吗?无论怎样都想吗?”

他没有闭上眼,可是眼前全都是鹤丸的音容笑貌。是的,鹤丸的笑容,他反反复复地想念着那个笑容,那是他想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东西。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肩膀被哥哥用力地抓住。

“那就好。”

他原本以为哥哥只是因为有他这样的弟弟而抬不起头,可是他看着哥哥的双眼,并不像是装着那些东西的样子。他之后才知道,哥哥从来都不会因为弟弟做错了什么而觉得羞愧,哥哥只是跟自己一样,不过他失去的东西,比自己多了很多很多。对于哥哥失去的东西,他只见过一面。那时候他才刚刚上中学,假期的时候,哥哥难得没有去道场练习,他去冰箱拿点心的时候,从窗户那边看见有个扎着长长的马尾的,穿着和哥哥一样的制服的男孩竟然在那么灿烂的阳光下,轻盈地翻过了自己家的围墙。他刚想喊,那个长发的男孩子冲着他,一边笑一边把食指放在双唇中间,请求他不要说什么。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但是他还是隐隐约约听见在二楼的卧室里的哥哥正在骂着什么,可是那个翻墙进来的男孩子只是笑,干脆坐在了他家院子的草坪上,等着哥哥来拎走。他知道的只有这些,在之后,他从哥哥的口中得知命运是怎么捉弄他们的时候,他才明白,哥哥只是心疼他,害怕他们经历过的那些痛苦降临到弟弟的身上。

“我那时候还没长大,自私地以为我可以保护好他,我们的生活还能好好地过下去。可是不是谁都可以那么幸运的,我们永远会有一些东西没办法保护好——”他看着长兄把脸埋在双手之间,“长大成人之后,就要做好为了保护更重要的东西而伤害对方的准备。”

他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正是因为记住了这番话,在父亲和哥哥跟他商讨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任性,一点都没有。

 

“三日月,”他低下头,拿起了盘子上的最后一块三明治,“你也会结婚的吧?”

洁白的盘子被暖黄色的灯光照得像光洁的玉石一样,映着十分好看的光,他看在眼里,总觉得现在在做梦一样。面前的盘子好看得过分,嘴里的三明治也格外地美味,他以前的生活里有过这么美好的东西吗?他稍稍抬起头,到能看得见对面却又不会被看见自己的双眼的高度,悄悄地看着自己对面的三日月。三日月沉默着,没有笑容也没有焦虑。他印象里的三日月,总是笑着,一种温柔的笑容。他又想起来了之前三日月说过的那个受了伤的女学生所说的话,温柔如水。不知道那个女孩子现在伤好了吗?这么几天了,记得三日月说那个伤并不是很重,现在大概已经好了。但是脚伤是那么容易好的吗?他认真地想着他以前摔伤的时候,好像快一个月才好。但是也托了那个伤的福,他能在三日月的自行车后座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恍惚之间,他觉得那一个月好像也是在做梦,那片会汹涌着拍打他的悲伤的大海,只要三日月在他身边,那片大海就无法伤害他分毫。

就像是守护神一样,他想。但是现在那个守护神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是不是也要准备结婚了呢。三日月的左手上光秃秃的,无名指和中指上什么都没有。他忍不住开心了一下,但是马上又因为自己的这一点开心而有一点点羞愧。

都已经告诉过自己了,绝对不能再有那样的想法了。

“结婚啊……”三日月嗫嚅着,声音很小很小,“其实我一直都没有考虑过。”

“可是你都快三十代了吧……?”

三日月点点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是一直都没有想过啊,”他听见三日月叹了一口气,“而且也没有人会在意我会不会结婚。”

喉咙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他知道那是什么。他在意,他很在意,但是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那,”三日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你呢?”

他差点想说还早还早,但是这样的话就是撒谎了。要是说了“还早还早”这样的话,就说明他以后还是会结的吧?可是他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不想撒谎,出发前都已经跟自己说了不要再说谎的话了——对别人也好,对自己也好。

“暂时还没想过。”

“以后呢?”

三日月的逼问来得十分急切,让他有点不安。

“以后……说不定呢。”

是啊,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定呢。他看了一眼对面的三日月,心底里那团本应该只剩下灰烬的东西好像又发起热来,大有要重新烧起来的势头。对面的这个人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突然有点难过了,只觉得委屈。

我想了无数种我们的未来,想了千千万万个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却敌不过你突然消失的那一天。

 

母亲再嫁的那一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

那一天他回到家,还哼着以前奶奶喜欢的大贯妙子的歌进门,看见玄关前母亲的高跟鞋摆得好好的时候,他就哼不出来了。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脸上的妆容精致淡雅,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

他还在想母亲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回来,还没问出口,就看见母亲买了他喜欢的蛋糕摆在桌上,笑脸盈盈地叫他吃蛋糕。其实这种蛋糕他现在已经很少去吃了,但是他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是去拆自己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十分喜欢的甜点的包装。他看着母亲的耳环,那是母亲以前去参加女子会时喜欢戴着的漂亮的一幅。他小声说了一句妈妈你今天真好看,母亲笑了,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反问他一句真的好看吗。

等他快吃完的时候,母亲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桌面。

“我有些话跟你好好谈一下。”

“什么?”

他低下头,把脸几乎要埋进蛋糕盒里。这样开心又漂亮的母亲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但是见到这么好的母亲的时候他又不安起来,明明作为儿子的自己应该多多夸赞一下自己的母亲的美貌的吧。

“我现在谈的男朋友,我们交往快两年了,”母亲的声音甜美又柔软,“我想跟他结婚。”

结婚?这个词听着有点陌生,他花了半秒才反应过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对啊,他的母亲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看起来还是一个貌美又温柔的女人,就算是离过婚,也是受欢迎的那一类吧?

“……这不是好事吗,”他笑着,把最后一口蛋糕送进嘴里,“是个怎样的男人?”

“对我很温柔,虽然比我大了五岁,但是不怎么显老。”她托着下巴,笑脸盈盈地向他谈着她现在的男友。“他离过婚,女儿归了妻子……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很反对我结婚呢。”

他看着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的母亲,眨了眨眼,“不会啊,妈妈开心就好。”

“我还担心你会不乐意呢。”母亲的手指卷着自己的发尾,今年才烫成卷发的头发在她的手指间绕出好几个圈圈。“那就好。”

“我已经找好了要去实习的公司了。”他把蛋糕盒和勺子放下,“等我确定了工作,我就在公司附近租房子吧。”

“哎?这么快吗?”母亲有点惊讶,但是他看到母亲的双眼里有那么一点点喜悦。“其实不用这么着急也没关系的……”

“毕竟你们还可以享受好一阵子的二人世界,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他努力地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我也该好好工作了。蛋糕很好吃。”

回到房间之后,他坐到床边,把脸埋在膝盖里。

并不是因为母亲再嫁对他有什么打击,对于他来说早点离开早点自己生活其实是好事。但是他一想到母亲那么漂亮的模样他就无法自已地难过,那是他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漂亮又开心的母亲。

他只是无法原谅把她本应该拥有的精致又缤纷的生活毁掉的自己。

 

坐在父亲的车的后座上,他一路看着路灯闪烁着,深夜昏黄的灯光让他愈发地害怕。路过东京塔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在安静又冷漠的夜晚里,东京塔在积雪里依旧明亮。他以前从来没有在父亲的车上去看东京塔,原来东京塔这么高啊,他想,这么高的塔,是不是用来指引这个城市里找不到方向和未来的人们的。

回到家,他跟着母亲一起下车,他看着母亲失望透顶的脸上满是疲惫,从倒后镜上看见的父亲的脸又是那么严肃,但是他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好像他的害怕,全部在列车上用光了,现在是一点都没有剩下来,即使他看着父亲的模样就知道大事不妙,他也还是没有半点畏惧。

进了门,母亲刚还想对他说什么,可是从身后进了屋的父亲直奔他过来,直接抬起手用力地抽了他一耳光,耳边嗡嗡地响,父亲的力气实在太大,他直接摔在地板上,从脊柱后面传来的酥麻的感觉让他全身都使不上力气,他只能躺在地上。母亲好像尖叫了一声,然后拉住了盛怒的父亲,让他只挨了一个耳光和落在肚子上的一脚之外没有再受什么皮肉之苦。因为耳鸣,他听不清父母在争执什么,但是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三日月在耳边说的什么话。

不要害怕。

啊,对了,走之前,三日月跟他说了那样的话,叫他不要害怕。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想。现在的痛觉好像跟之前摔伤的时候差不多,但是他完全没有恐惧什么,好像是三日月给他施了一个很有用的魔咒,这个魔咒会代替三日月保护他。他被母亲带回房间,用毛巾擦过嘴和鼻子上甜甜腻腻的地方,看见毛巾上的血迹的时候他才有一点担心自己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如果见到三日月要怎么告诉他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母亲摸着他额前的头发,轻声地问他,“还有没有哪里痛?”

他看着难得温柔的母亲,松了一口气,想说自己没什么事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好像说不出话了,只能轻轻地摇头。

“那我们就不去医院了,不然说我们家暴我们可就说不清了。”母亲小声地喃喃,“最近你先别去学校,我们会和学校谈的,也会和那个人的家长谈的。你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甩了甩弄脏了的毛巾,走出了他的卧室。

 

拉开窗帘,他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积雪。今天是个晴天,他看着那些路边的积雪在渐渐地化成水,好像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一样。暴风雪在天气预报里彻底消失,暴风雪来过的证据似乎只剩下了路边还没有化干净的积雪。没有人会想起来那场暴风雪是怎样可怕,也没有人会知道,这场暴风雪把他们几乎是赌上一切的旅途给终结。一切都是那么明亮,好天气降临之后,又可以看见拿着相机的吉祥寺女子在街上四处张望,热门的店铺门前又是长长的喧闹的队伍,不怕冷的女子高中生又甩着她们手机上挂着的长长的累赘的装饰走在街上。一切都是那么精神,却又和关在窗户里的他毫无关系。

春天真的要到了吗?

他想着在盛冈站滞留的时候,那样的大风和大雪好像还在耳边,他无法相信春天能够这么快地到来。

今天他起得很晚很晚,醒来的时候都差不多是中午了。他一直到破晓的时候才睡着,父亲和长兄出门的时候他都没有察觉。现在已经快回来了吧?

他们去鹤丸家里,究竟谈成了什么样呢?他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反反复复地想。但是不管怎样,他只能做他能做的事情。

原本用着的那个电话号码已经交由哥哥去注销了,父亲也已经在联系那些可以接收转学生的学校了。大概下个星期他就会去新的学校,无论能不能适应新的学校,反正都是要准备升学,都一样了。可能这样有点像临阵脱逃的士兵,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必须逃。

摸到枕头,他一把抓住枕头,将它十分十分用力地抱在怀里。他把脸埋在枕头里,但是不敢闭上眼。一闭上眼,他就觉得自己要看见鹤丸的脸。他太想太想去接近这个像是太阳一样的人了,一个笑容能把整个世界照亮的那种相像。他好想让鹤丸在自己身边,忘掉那些难过,再也不用因为那些明明不是他的过错的事情而痛苦。可是这样做很自私,太自私太自私了,他不能让鹤丸因为他的缘故而失去未来。

昨晚他是第一次听哥哥说起哥哥喜欢的人的事情。那也是一个男孩子,似乎满脑子都是坏心思又喜欢捉弄哥哥的人。那个人似乎很轻浮,似乎很自在,好像跟哥哥这样的人完全合不来。哥哥没有说出来他们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对于哥哥的过往也记得不多,只是记得有一年夏天哥哥离家出走了,直到秋天才回来。可是他隐隐约约知道,哥哥想要告诉他,绝对不要用未来去赌博。有些感情的产生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无论沉溺于感情里的人是否无辜。那种过于残酷的刑罚是不会放过他们的,留给他们的只有更加残酷的未来。

未来是不可以用来赌博的。更何况,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人的未来。

 

第一次跟着学校朋友们去酒吧的时候,他输得一塌糊涂。坐在对面席位的女孩子们不怀好意地小声讨论着,坐在旁边的清光凑到他耳边,嘻嘻地笑着,颇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你完了你完了,她们一定会给你很刺激的惩罚的——”

他拿手肘轻轻捅了一下清光,“你这嘴开过光的,再说就揍你。”

清光吐了吐舌头,但是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事,只顾着继续笑他,结果是又挨了他的一肘子。

“鹤丸君是要说真心话还是玩大冒险呢?”

莫名其妙混进了对面女孩子的阵营里的次郎拍着手,带着女孩子们闹腾着。他抓了抓脑袋,想了想他们可能会说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任务,“真心话。”

“这么害怕我们的大冒险吗?”次郎笑嘻嘻地看着他,“那问一个入门一点的吧,你说一下你的初恋是个怎样的人吧。”

“可是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怎么办?”

“那,那喜欢的人总有吧?”次郎拍了拍桌子,“你要是说没有那可就跟撒谎一样了。”

喜欢的人?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有,当然有。

“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舔了舔嘴唇,“无论我怎样任性都会陪我的人。”

“咦,等等,你们没有谈恋爱吗?”

他赶紧摇摇头,“没有没有,要是有就好了。”

“没有谈恋爱还对你这么好吗?”次郎叹了一口气,“天哪,如果是碰上这样的女孩子我可是很想跟她谈一下恋爱的——”

他刚想开口解释什么,想了想这种事情好像也不好说清楚,就只是陪着桌边的人笑着。

可能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吧,温柔得就算不是自己喜欢的人也能够这么包容的。三日月好像对谁都是那么温柔,那种温和的笑容好像随时随地都能露出来,看到就觉得得到了力量,那种笑容是有着魔法的。

“还有呢还有呢?”

本来不怎么喜欢凑热闹的由纪甚至把抽到一半的烟给拿下来,凑到桌前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嗯……她骑车的时候喜欢一边哼着歌一边骑,弓道很厉害,还有……”他努力地想找些什么不会让人怀疑又不脱离真实的描述,“一看见她的笑容就会有一种浑身充满了力量的感觉。”

“你们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这个……”他抓抓脑袋,“去过水族馆算不算?”

“这都没有谈上?”次郎叹了一口气,“天哪,你的青春真是可怜,我们不该问你这个的……那她现在在哪里啊?”

现在?他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他要是知道他早就去找了。

“……札幌。”

“北海道吗?!”由纪手一抖,差点把那根抽到一半的女士烟给掉桌子上,“真远……”

其实说不定不远——他猜测着三日月说不定也还在东京,只是每天都能完美地躲过他而已。不过在这么大的城市里面,躲开自己好像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谁知道三日月去了哪里呢?要是知道就好了,可惜他连三日月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反而三日月知道他家在哪里,毕竟送了他一个月上下学。

“好了,惩罚完了吧?”他举起已经还剩下半杯的啤酒,一口喝下去,“继续玩吧?”

“才半杯啤酒!”次郎嚷嚷着,“好歹干一杯轰炸机啊!”

轰炸机?这群人玩得可真大。他没当次郎的话是玩笑,直接就走去柜台了。他刚想点单,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回过头是还叼着半截烟的由纪。

“别次郎说什么就什么,你喝不过的。”

由纪摆摆手,说完话却没有把没抽完的烟放回嘴里。

“那我该喝什么?”

“老板,”由纪直接坐在吧台前面的椅子,越过了他冲着柜台里面还在调酒的老板喊,“我们那桌再上两瓶黑啤!”

“你们可真能喝。”

“是你成年得晚,”由纪嘻嘻地笑着,“我们可是在酒吧里喝了一年酒的人啊。”

他只是在旁边陪着由纪在笑,没有管她对于他年龄的嘲笑。由纪把半个身子架在了吧台上,这时候他才看见由纪身后的吉他。由纪也察觉到他的视线了,笑嘻嘻地把琴提到了他面前。

“你拿来干什么?”

“我看你很想弹的样子。”

他有点哭笑不得,“我不怎么会弹啊?”

“不怎么会就是会。”她把吉他推到他怀里,“弹嘛,我不告诉他们。”

抱着吉他,虽然真的很久没有弹过了,但是把吉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还是稍微想起来以前还在祖父母家里的时候跟着祖父胡乱弹琴的感觉。唱什么好呢?他想了想,抬头看一眼由纪,由纪的笑容十分温和,即使由纪和三日月的模样差别还是挺大的,他也还是忍不住设想了一下三日月坐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现在的三日月,会不会变得十分帅气潇洒了呢,就像由纪这样,平时温吞,却在玩闹的时候潇洒又帅气,不过应该不会抽烟的吧。

“干嘛?”由纪瞥他一眼,“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教你。”

他嗅到了由纪说话时从嘴边漏出来的酒味,方才清醒了一点,自己面前不是三日月,也不会是三日月。他拨了拨弦,确认音没出错才开始动手。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他实在不大清楚这首歌该怎样弹,吉他上的声音稀稀拉拉。“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He once was the true love of mine——”

三日月,三日月。他悄悄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以前因为三日月的突然消失而流过的泪水好像又回流了回来,汇聚成大海,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海浪,打在他的心口。突然他又后悔了,他不应该唱“Scarborough Fair”的,他应该唱“Sapporo Fair”的。刚刚在真心话的环节里他没有撒谎,对于他来说三日月真的在札幌,在“札幌集市”里。那是他真心喜欢过的人所在的地方,曾经在自己身边,但是现在和以后,都会在“札幌集市”里。

“真好听。”由纪轻轻地拍着手,然后突然凑近他。“其实你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是个男孩子吧?”

像是秘密突然被偷听到一样,他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他刚想辩解什么,可是由纪只是摆摆手,又抽了一口烟,留给他一股搀着薄荷香的烟草味。

“我会保密的。”由纪笑了笑,“我不会说给别人听的。”

“……谢谢。”

“其实,”由纪回过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桌子旁边的那群人,“我跟你的立场很像啊——千鸟其实是我的梦中情人。”

他看了一眼千鸟,那样甜美可爱的女孩子,倒是和由纪这种帅气利落的人很是般配。

“可是……”

“嗯,她可是有男朋友的人。”由纪狠狠地抽了一口,“所以我就陪她玩着朋友游戏,祝福她和她的男友咯。”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说得风轻云淡,倒是像评价他的暗恋对象一样。他倒不像由纪那样看得开,他记恨着三日月,记恨着三日月对他这么这么温柔,却又突然离开,哪怕他其实没有什么立场来怨恨。

他放下了吉他,“我做不到。”

“可是他对你真的很好,对吧。”由纪从背后拍了他一把,“他究竟做了什么啊,让你又是难过又是让你不开心的。”

“我高中的时候私奔过,拉上他的。”

由纪的烟差点掉在了酒吧的木地板上,“私奔?!这信息量有点大,老板,来一杯轰炸机!”

“虽然别人看来好像是离家出走,但是其实就是私奔,而且是我拉上他的。”他倒是没有拒绝由纪为他点的烈酒,“但是我们中途被截下来了。”

“那就是私奔失败了?”由纪接过老板送上来的轰炸机,亲自帮他点上了火,“之后呢?”

“他转学了,电话号码变成了空号,我再也没有联系到他。”他看着那跳动的火苗有点不知道如何下口,“可是班里传着说,是他要把我带走的。明明任性的人是我——”

他一口闷了那杯着火的轰炸机,意外地竟然不怎么烫,下了肚才觉得酒精灼伤着他。由纪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最后一口烟吐出来之后,把烟屁股摁在烟灰缸里。

“可是你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走的对吧?”

“嗯……”

“那是他另外一种温柔也说不定。”由纪拿出了另一支烟,“来吗?”

他用力地摇着头,又是烟又是酒的,他才刚刚成年不久,没有那么能折腾的。由纪没有在意,把那支烟叼起,自己给自己点上。

另外一种温柔?他有点想不明白由纪的话。不过好像放下来了,三年前放不下的东西一下子沉下来,不再漂在水面上不依不饶了。或许不知道也是好事,他想,他还可以想,三日月的消失其实是为了让他能够变得坚强一些,而且事实上他也做到了,虽然是以一种抗体的形式留下来的,针对三日月这个巨大又复杂的病原体。

“你成年了,”由纪呼出一口烟,“可是你还没长大。”

“什么?”

“你知道瘦小的人要怎么锻炼肌肉吗?”

肌肉?他还在想怎么话题突然跳得这么远,由纪是不是喝醉了,可是肚子里还在烧着的酒精告诉他喝了酒的人是他自己。

“他们要用高强度的锻炼,让原本的肌肉破坏掉,然后长出新的肌肉。这样长出来的肌肉会更加有力,更加强壮——”

由纪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上臂,笑嘻嘻地对着他,让他一时弄不清楚由纪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由纪松手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想着由纪今晚怎么话这么多。可是看一眼由纪的样子,这个比他大了一岁,十分早熟的女孩子的眼睛湿漉漉的。

“让人成长的,总是那些很深很深的伤口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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