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区渡边直美
正月的时候他回家了,好不容易他以为可以和家人好好地吃一顿寿喜锅,结果父亲在回家路上碰见老朋友喝醉了,今剑和岩融一定又是在回家路上吃了东西,没吃多少就撂筷子了,留下了半锅给他和长兄解决。
“真是的,都叫了他们不要在回家路上吃东西了,”石切丸气鼓鼓地用筷子戳着浮起来的丸子,“留下这么多,我们怎么吃得完。”
难得看见哥哥为了吃饭的事情生气,他只是笑,结果他手上的筷子被狠狠地敲了一把,让他马上收回自己不合时宜的笑。他乖乖地夹走了一堆肉,在哥哥还想往他碗里夹东西的时候赶紧把碗挪开。
“对了,”他看着家人都不在饭桌前,他摸了摸口袋,“还给你。”
“咦?”哥哥看着桌面上摊开的钞票,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想干嘛。“你还真的还啊?”
“当然。”他看着之前发的工资摊在桌面上,“我也已经是社会人了,我的劳动力还是挺值钱的。”
石切丸并没有收下钱,只是继续吃着锅里的丸子。
“才刚刚工作,这些钱你自己收好吧。”
“不不不,还是要还你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石切丸把钞票卷起来,塞回他的口袋里。
“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要把私房钱给你吗?”
哥哥低着头,对着碗里的食物认认真真地咀嚼着。他从来没有想过哥哥为什么要在那时候把那几张叠成小方块的福泽谕吉给他,现在让他想,也想不出来。
“……为什么?”
“你记得我离家出走的那一回吗?你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哥哥用筷子插在丸子上,戳起丸子往嘴里送。“我不是足足跑了快两个月嘛。”
“嗯……”
对于哥哥离家出走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他只记得那时候父母很担心很害怕,之后好像有哥哥的同学的家长来过,然后他们就更加伤心,那时候家里的气氛每天都很沉重。
“我们也是一起跑掉了,不过我们去得很近,去了千叶。那时候刚好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海边好多好多人,我白天在便利店打工,晚上去工地那边,他白天去各家餐厅送外卖,我们勉强租到了一间地下室,将就一下还是可以睡的。我们在地下室住了有一个月吧,然后想着再攒一些钱我们就搬到更远的地方,说不定还能找到更稳定的工作。”哥哥一边吃一边说,声音有点含混,可是他听得很认真很认真。“可是才一个多月,他就被家里人找到了,被带回去了——我回家的时候不是浑身破破烂烂回来的吗?还住院了好一阵子呢。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办法联系上他,他应该也没办法联系上我。那时候我还在想,以后说不定还是可以找到他的,那时候他还会不会喜欢我都没有关系,对我来说能找到他就好。可是,”哥哥的筷子搭在锅边,“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听说他那时候就被送进那种医院里,然后没撑住,就……有十一年了吧?过了这么久,我连他葬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听着还没有关火的锅噗噜噗噜地响着,看着桌面上的钞票冷冰冰地躺在那里。
“我想啊,我们那时候要是有钱就好了,说不定我们就可以去更远一些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说不定现在我们就在哪个乡下打着工呢。所以啊,我猜你要走的时候,把我的小金库全给你了,就是希望你们能够走到更远的地方。叫你还,只是希望你们哪一天可以一起好好地生活着,然后让我看见你们过得幸福的样子而已。”
明明是那么悲伤的事情,为什么哥哥能够笑着说出来呢?他听着都觉得快要窒息了,想替哥哥哭出来,可是哥哥只是轻轻地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带着温和的笑容催着他。
“赶紧吃,要凉了。”
毕业前最后一次和由纪喝酒,并不是跟着一大群朋友一起,而是和由纪两人单独去了酒吧。这一次去的酒吧倒不是那些适合吵闹着玩的,就适合坐在台前,慢慢地喝着不会醉的酒。
“你找好工作了吗?”
由纪又给他点了一杯轰炸机,也给他点起火。不过现在的他可不像去年看着酒杯上的火苗就害怕了,大大方方地把那杯点起火的鸡尾酒喝下。
“早就找好了,”他笑嘻嘻地摆着手,“我连公寓都找好了。”
“这么快——”由纪忍不住一拍桌子,瞥见老板瞪她一眼她才乖乖地把手收起来。“我还没找呢。”
“你这么不着急?”
由纪瞪他一眼,扬起手把半杯螺丝起子喝掉。有点辛辣的味道让她把眼睛和鼻子都皱起来了,缓过劲之后才有气无力地继续跟他说话。
“明天就看。”
“今天怎么突然想找我喝酒了?”
由纪突然局促起来,把手里的杯子转来转去。
“其实千鸟……上星期分手了。”
“和之前的那个男朋友?”
她点点头,再小酌一口面前的酒,这回她似乎适应了酒的辛辣,只是稍稍皱起眉,把修得细长锋利的眉毛揉成了一对波浪线。
“毕业之前,我要和千鸟告白。”
“……认真的?”
由纪毫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认真的。”
“可是,我是说如果,她如果……”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她盯着面前的酒杯,“但是没有说出来的话,谁也不知道结果,对吧?万一,万一没有被拒绝,那我赚翻了;就算拒绝了,反正毕业了也要各走各的,还是很划算的。”
他陪着由纪傻笑出来,突然觉得由纪其实很可怜。她绝对算得上女孩子里面长得好看的那一类,偏偏剪了齐耳的短发,喜欢抹深色的口红,抽着修长清香的烟,放在哪里都足够惊艳世人的一个酷女孩——
可是在面对喜欢的女孩子面前,喜欢了三年却一直假装只是好友,毕业前才敢告白,不被拒绝就能幸福上天。他突然就有点生气,为什么命运要捉弄她呢,她如果生来便是喜欢男孩子的,那她早就找到能够让她幸福的人了吧,毕竟想要追求她的男生可是一抓一大把。
“你后悔过吗?”
“什么?”
由纪托着下巴,“就是你的那位初恋先生啊。没有告白吧?”
“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这回轮到他翻了一个白眼,“我们一样都是男孩子啊。”
“可是不说出来就好了吗?不让他知道就好吗?万一他对你那么温柔就是因为他也是这样喜欢你呢?”
被由纪一连串地问下来,他有点慌张。被由纪知道之后,她就总喜欢提这一茬,但是每次他都没办法生气,毕竟作为一个旁观者,由纪说的话真的太对了。可是三日月怎么可能会跟他一样呢,三日月其实对谁都是那么温柔的,他只是没有成为例外而已。
“不可能的。”
由纪把他刚刚翻的白眼还了回来,“没出息。”
“我觉得我比现在都还没找到单位的人有出息多了。”
她被这句话堵得死死的,只能干了面前还有三分一的螺丝起子。看见她的眉毛又一次被揉成一团,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为什么那么早就要搬出去啊,”她叹了一口气,“我可是很怀念在家里白吃白喝的日子呢。”
“我妈妈要嫁人了,我就打算提前搬出来,不出意外应该是在中目黑那边吧。”
她先是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然后好像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自己不该打听的东西,缩在空酒杯后面,“对不起。”
“没什么没什么,”他看着突然缩水的由纪,“这是好事情啦。啊,我去给你点杯甜一点的吧?”
听见他的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然后开心地点着头。唯独这种时候就特别好哄,他笑了笑,走去吧台那边。
“请问哪些酒比较甜一些呢?”
他小声问着吧台后面的调酒师,调酒师笑了笑,看了一眼他们那一桌。
“是给那位可爱的小姐点的吗?”
“嗯。她马上就要去和喜欢的人告白了,有没有什么推荐啊?”
调酒师眯了眯眼,“天使之吻怎么样?上面是鲜奶油,还会放一颗甜樱桃在上面呢。”
“那就要这个。”
看着调酒师调天使之吻的时候,他走神了,忍不住开始想由纪说的话。如果真的跟三日月说出自己的心意的话,会不会就能走上不一样的未来呢。可是回想了一下被接回家之后的事情,他又觉得希望渺茫。就算说出口了又怎样?而且三日月那样的人,说不定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喜欢,只不过是为了不让他继续难过而给他了一些额外的温柔而已,为了以后不要再打扰到他才离开的吧。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好事发生呢?
调酒师把奶油倒到接近杯口的位置,叉起一枚甜樱桃,轻轻地架在杯口。
“天使之吻——”
单单看着就是甜甜的呢。
“虽然今天并不是像情人节这样的特殊的日子,”调酒师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但是喝下它的话,爱神也会把思念传递给朝思暮想的人。”
“其实,今天有个学生到了保健室。”他看着鹤丸在暖黄色的灯光里像是要融化的双眼,“他说,他家里人很讨厌他。”
鹤丸愣了一下,给小雪顺着毛的手停了下来。他说出来之后就觉得好像还是不说出来的好,可是不说这些东西,说起别的好像更容易尴尬。
“发生了什么事吗,那个学生的家里。”
“他爸爸出轨了,跟一个年轻又漂亮的下属。其实这种事情也不是很奇怪吧,现在的那些到了一定的年纪的男人,经常就想干这种坏事的。”他说得越来越小声,“但是他妈妈说,因为要照顾他,才疏于对丈夫的看管,才……”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毕竟做母亲的总要围着孩子转——”
“不是的,”他看着鹤丸低下头,“不是这样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做错事的是爸爸对吧?为什么要去怪自己的孩子呢?”他捏着杯子,脆弱的咖啡杯好像分分钟要碎掉一样,但是他还是更加用力地捏着咖啡杯。“根本就是不负责任。让自己的孩子难过,根本不是合格的家人。”
似乎说得过了,他看见鹤丸咬着嘴唇。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赶紧把手伸进口袋握住润唇膏,“不要咬嘴唇了。”
“没事啦没事啦。”鹤丸抬起头的时候是笑着的,轻松地摆了摆手。“……谢谢你跟我说这个。”
“真的?”
鹤丸看着他,拿着那双太阳一样的双眼看着他。这才是他想看见的鹤丸,像太阳一样明媚的人,眼里不会掺着阴霾的那种明媚。
“嗯。其实我母亲再嫁好多年了,我也很久没有回过家了。”鹤丸笑了笑,“你之前不是问我吗,在哪里工作之类的。我毕业之后马上就找到单位了,但是编辑的工作还是很累的,有时要加班很久。今年我朋友终于结婚了,我也在想,那么好的姑娘也还是跟别的男人结婚了,突然觉得好多事情没有意义了,成天就觉得好累好累,干脆就来北海道休息一下。”
“这样啊。”
他没有再说下去。鹤丸说的朋友,说不定是喜欢的女孩子吧?大概是因为对他打击有点大,才突然想到要出去走走,刚好就来到了札幌。他突然想,要是札幌集市,真的有那样一个地方就好了。
鹤丸以后,迟早也要和一期一样,找到一个看上眼的姑娘结婚的吧?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先前的追问真是无聊,无聊至极。但是这样也好,这样一来,他以前做的就没有错了。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生活的。”
他看着鹤丸托着下巴笑着,“嗯,承你吉言。”
桌上的杯子内壁留着一圈咖啡渍,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光,鸡蛋三明治的盘子上也只留下了碎屑,什么都空空如也。他看了一眼鹤丸怀里的小雪,小雪的圆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笑,又好像没有在笑。
喜欢上跟自己一个性别的人也有可能得到幸福的——他在看见由纪和千鸟戴着对戒在他面前笑容满面的时候,他是这样笃信的。即使出来工作两年了,他还是时不时会和由纪一起出来喝酒,毕竟酒肉朋友的关系比一般互相帮助的情谊要更好维系一些。
“多亏了你以前的那杯酒呢。”
由纪笑着,用倒满了啤酒的酒杯跟他碰杯。
“那杯‘天使之吻’对吧?”
“对对对!”由纪笑着,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净,又伸手去拿酒瓶,刚想要继续给自己倒满,结果倒到一半就被千鸟拉住了手臂。
“你喝太多了!”千鸟气急败坏地拍打着她,“别又喝得醉醺醺的回家!”
“哪有哪有,这些哪里算多——”由纪红着脸,“我还能喝很多的。”
“真是的——”千鸟瞪了她一眼,转过头来喊他,“你也不要让由纪喝那么多!”
“好好好。”
他笑嘻嘻地从由纪手里抢过了酒瓶,不让由纪再这样喝下去。由纪这回就乖了,马上向千鸟承诺以后绝对不会喝醉回去的。
那时候他没想到这会是他们三个人最后一次这么开心地喝酒。那时候的他们怎么会担心他们以后的生活呢?由纪还是会有事没事找酒友喝酒,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抹着深色的口红,打扮得帅气潇洒,但是在褪去冷冰冰的外表之后又会笑嘻嘻地牵着千鸟的手,油嘴滑舌地每天都变着法子夸千鸟可爱。他也还是在旁边看着这两个年轻又可爱的姑娘谈着甜甜的恋爱,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闪闪发光。
大概是在六月的时候,由纪突然大清早地打电话给他。被电话吵醒的时候他还在想,接起来就要骂一通她,可是一接通,他听见千鸟的哭声,然后由纪几乎是哀求着他,让他救救她们。冒着大雨,叫了出租车把两人带回自己的公寓里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由纪那么害怕的样子,浑身颤抖着,却依旧紧紧地抱着还在哭泣的千鸟不放手。
“她爸爸发现了,”由纪让千鸟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们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了。”
他只能把毛毯披在她们两人的身上,其他的他也无能为力。他还记得之前由纪说的,没有被拒绝就赚翻了,之后听说她们真的在一起了之后还为由纪开心了很久。
等她们两个缓过来的时候,他的公寓本来就挺小,一下子挤三个人,更何况和两个女孩子挤在一屋,一下子窄小了起来。他记得由纪和千鸟都是家境不错,大概一直过着大小姐一般的生活,挤在这里真的太委屈她们了,可是两个她们看上去倒是乐在其中。她们两个就挤在沙发上睡,他有时起得早,会看见由纪因为害怕千鸟从沙发上滚下来而紧紧地搂住千鸟睡觉,他突然有点嫉妒起来。
“听由纪说,你以前也跟喜欢的人私奔过,是不是?”
和千鸟一起挤在厨房里洗着碗的时候,千鸟小声地问他。
“她怎么什么都说。”他回头瞪了一眼窝在沙发上把工作报告带回来写的由纪,“不过我没跑成。”
“但是有这个勇气就已经很好了吧。”
“其实你们勇敢多了。”他看着千鸟洗着盘子的手上,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和由纪手上一对的戒指,在洗洁精的泡泡里闪着温润的绿光。“其实我不算是私奔,更多的是在逃跑。”
“逃跑?”
千鸟好像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不明白才是正常的。
“嗯。我那时候有好多好多想要摆脱的东西,所以就拉了他,上了那趟火车。”他把沾满了泡沫的盘子放到了水管底下,看着那些带着七彩的光芒的泡沫被水吞没。“其实我也没想到我真的会走,因为在那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乖孩子。”
似乎是听出了他话里藏不住的难过,千鸟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什么没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其实不后悔。”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你还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我们分别被带回了个自己的家里之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他看着带着泡沫的水流走进了排水口上的漩涡,“他好像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他在哪,过得怎么样。”
“很难过吧,想起这样的人。”
“嗯……也不难过吧。刚刚失去他的联系的时候我很生气,甚至恨他,为什么要抛下我,还要欺骗别人说是他要把我带走的。”他冲着千鸟笑了笑,用抹布擦着盘子,“可是由纪说,像他那样温柔的人,说不定连这样的消失也是另外的一种温柔。”他看着水流卷成的漩涡,就像是他所认识的三日月所有的温柔,深不见底,无声无息,却又具有力量。“我以前还会反反复复地想,要是他没有离开我的话,我会过得很好。但是现在想来,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伤口,我才不会去惧怕其他的事情发生,因为不会有让我更加难过的事情了。所以啊,对我来说,见不到就见不到了,要是见到他过得很好,我也会开心。”
看一眼千鸟,却看见千鸟眼睛里不停地流着眼泪。
“啊,等等,你怎么哭啦?”
他慌张地冲干净手,抽着厨房的纸巾塞到千鸟的手里。外面的由纪似乎发觉了厨房里的动静,看见千鸟哭着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把千鸟抱在怀里。
“我,我没事,我只是,”千鸟拿纸巾捂住眼睛,“忍不住替你难过……你能一直这么喜欢他真是太好了……”
由纪把脑袋埋在千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自己女朋友的后背。由纪看了他一眼,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千鸟的话:
“我相信命运是不会辜负你的——”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他把小雪抱在怀里,但是这回没有把它装到自己的大衣里。他总觉得三日月一看小雪在他的大衣里就要笑,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入夜之后,天气冷了不少。他看见三日月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又说不出口,伸手轻轻拍了拍三日月的手臂。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三日月摇摇头,转而又露出他再一次看习惯了的笑容,“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要随便逛逛吗?”
他看着街上的人群,似乎都是出来寻欢作乐的。真好,他看着那些挽着手的不管是友人还是恋人的人们,他想感叹一下,可是又说不出来。
“嗯,也好。想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他们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想去哪里好的时候,他看见了商场的珠宝专柜展示在靠路边的橱窗上的大幅的戒指的海报。
“你在看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走向了那个首饰店的橱窗前面。小雪看见了闪闪发光的东西似乎有点躁动起来,在他怀里扒拉着。
“……戒指?”
“嗯,这个戒指我见过。”他笑了笑,看着那个戒指放大了的照片,“对了,你有兴趣听一下我的朋友的故事吗?我之前说的今年结婚的那个女孩子的。”
三日月站在他身边,也看着展示出来的戒指。
“跟这个戒指有关系吗?”
“有的。不过她们戴着的不是镶着钻石的,是镶的小小的祖母绿,而且是个银戒指。好像是因为听说祖母绿能够给人好运,她才选了祖母绿来着,但是好像并没有带来什么好运。”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雪,突然笑了,“啊,那个女孩的名字也叫‘雪’呢,由纪。”
小雪以为他在喊它,赶紧抬起脑袋看着他。他只是伸手,轻轻地摸着小雪,然后遮住小雪的眼睛。
那对原本戴在她俩的手上的戒指,现在已经不在她们的手上了。他悄悄瞄了一眼映在橱窗的玻璃上的三日月的面容,突然有点迷茫。由纪和千鸟以前跟他说的话他还记得,其实他也还是会想,能够一直喜欢这样温柔的人,又看见三日月过得挺好,而且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好像给他的余地还有很多——
可是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之后,他怎么还能相信他的未来。
“‘她们’?”
三日月似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他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始编谎话,可是在开口之前刹住了。
“嗯,是的,‘她们’,”他看着三日月有点惊讶的双眼,“就像你想的那样。”
他看着三日月很快地接受了这个设定,然后点点头。
“她们结婚了?”
“嗯,结了,”他呵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气跑出来又马上消失。“分别结了婚。”
这时候的东京很热,哪怕气温并没有多么高,但是他就是觉得又热又闷,难以呼吸。才回来没有几天,他竟然又开始怀念起北方的生活。耳边的相机的快门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人耳鸣一样。他眯着眼,然后终于等到还穿着学士服的弟弟往这边走。
“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小狐丸拿下学士帽,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像只兔子一样,委屈巴巴。他犹豫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轻轻地揉了揉刚刚毕业的弟弟的脑袋。他本来是想等到正月才回家的,但是得知弟弟的毕业典礼的日期的时候,他还是赶回来了。
“会的。”
“我总觉得你这么一走不会再回来了。”小狐丸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要跑去北海道啊,还要去做一个保健室的医生——”
“因为那里的雪景很好看啊。”
“可你明明很怕冷。”
这一点倒是无法反驳。其实东京的雪景也好看,说那边雪景好看不过只是个随便扯起又不那么容易被揭穿的谎言而已。
“大哥和爸爸呢?”
“回去拿相机的电池了。”
“这都能拿错吗……”
他噤了声,不敢坦白说昨天放电池进相机里的正是自己。
“其实你是为了什么人去札幌的吧?”
秘密突然被看穿,他突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搓着手。小狐丸倒是没有等他扯什么谎出来,叹了一口气。
“你之前离家出走的目的地是札幌,这个我还是知道的。那个人在札幌吗?”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还在东京。”
“你就不想再见到他吗?明明之前你还因为跟那个人分开难过了很久的吧。”
“想见,可是……”
他说不下去。怎么可能不想见,他不仅想见,而且还想一见面就紧紧地抱住那个人。可是真要见了要怎么面对呢?说不定鹤丸一直都在生自己的气吧,不仅对别人撒了谎,还抛下他跑掉。
“算了,”小狐丸摇摇头,“你也有不能这样做的理由吧?”
“嗯。”
“万一又见到了,你要怎么办?”
万一?
他哪有什么万一。现在叫他去想如果再见到鹤丸是怎样的,他也想不出来。但是只要一直在东京,总会有不小心碰上的时候吧。如果鹤丸一直都怨恨着他,他又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突然觉得鼻头一酸,但是对上小狐丸的视线的时候,他还是笑了出来。
“让我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够了。”
三个人挤在一间单身公寓里的日子也不过是一个多星期而已。
那天下午他按照由纪的吩咐,去买了食材。他从来不在公寓里面自己做饭,买食材不过是因为屋里养着的两个田螺姑娘。说养好像又不大合适,想到由纪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是经常露出得意的表情的样子,他觉得这两个田螺姑娘应该是寄生在他的公寓里的。
到了楼下的时候,他就听见了有人在哭。声音越听越熟悉,他走得越来越快,直到看见几个身形高大又结实的男人,一个把由纪死死地摁在了地上,一个抓着千鸟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千鸟在走。千鸟哭着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由纪的名字,一只手不停地往由纪那边扑腾着,可是每一把都只抓到了空气。由纪嘶哑着喊着千鸟的名字,好看的脸颊被按在了水泥地上,像是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在吼叫着。那些声音尖锐刺耳,把他的心脏都要戳穿。他已经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疯了一般扑在把由纪摁倒在地的男人的身上。由纪打了个滚,狼狈地爬起来,冲向了千鸟。他看着由纪最后抓住了千鸟的手,却又马上被扯开,用力地推到了地上。刚刚被自己扑倒在地的人翻了个身,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脑袋。在感觉到后脑勺几乎要裂开的疼痛之后,他想努力地再爬起来叫由纪去拉住千鸟,却已经没有了意识,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醒过来之后,他愣愣地看着脸上手上都是一道道口子的由纪咬着牙让护士去给她贴上纱布。由纪察觉到他醒了,回过头看他。他本来想问千鸟在哪里,可是在看到由纪灰白的脸的时候,把话吞了回去。
他们两人都没有什么大碍。他们奢侈地打了车回去,走到楼下的时候,由纪看着楼梯上掉下来的一边粉色的拖鞋,安安静静地捡起来,把那只拖鞋抱在怀里。
“……她回家了。”
他看着由纪拥着那只拖鞋,不知所措。他不敢去想由纪现在的心情,他只能把外套脱下,披在由纪的肩膀上。路灯亮起来的时候,由纪的身影小小一只,投在路灯暖黄的灯光下。这时候她才哭出来,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哭,像一只小狗,不停地呜咽着。
由纪没有哭很久,她之后抹了一把眼泪,跟着他回了他的公寓。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先收的千鸟的衣服,从衣架上拿下千鸟的衣服的时候,她把脸埋在千鸟的裙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由纪脸上贴着的纱布,看着由纪苍白的嘴唇和揉成了一团的眉毛,他在想,为什么命运要对她们如此残酷,要给她们开一个这么残忍的玩笑。
鹤丸呼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打在橱窗上,稍微模糊了玻璃上鹤丸的面容。可是他还是看见鹤丸依旧笑着,哪怕声音听起来十分悲伤。
“分别……?”
“嗯。”鹤丸点点头,“由纪和千鸟,她们两个人的名字。”鹤丸伸手,在那片糊在玻璃上的水汽上写下了两个女孩子的名字。
“她们怎么了?”
“由纪是第一次发现我的秘密的女孩子。”鹤丸一笑,橱窗上又糊了一片雾,可是那两个名字已经看不见了。“她喜欢千鸟,可是千鸟那时候有交往着的男朋友。快毕业的时候,千鸟和男友分手了,由纪就说,她要在毕业之前跟千鸟表白,只要不拒绝就是血赚——有趣吧?”
他看着鹤丸凑在玻璃橱窗前,看着橱窗里展示的那对戒指。戒指上面的钻石闪闪发光,十分耀眼。是谁说钻石象征着爱情能够亘古不变的呢?这种祝福其实十分无谓,毕竟那些得之不易的感情,得到很困难,但是要摧毁它,真的太容易了。这样一看,那些钻戒,就像是一个个闪闪发亮的棺材,把那些感情埋葬在里面。
“那她们后来有在一起吗?”
“有,但是没有很久。”鹤丸看着橱窗里的戒指,“她们才谈了一年左右吧,就被家人发现了,千鸟就被带走了,然后匆匆忙忙地结了婚。”
他感觉心脏一下子漏了一拍。他忍不住想起来哥哥和哥哥以前喜欢的人,只要一想起哥哥在说起那个人的时候还在笑,他就觉得像是一根冰锥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今年年初的时候,由纪也结婚了。从千鸟嫁人之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都快要不记得她们以前是什么样子了。不喝酒也不抽烟,也不大乐意跟别人说话了,像是要把以前的自己完完全全关起来一样。”鹤丸挪开了遮住小雪的眼睛的手,冲着探着脑袋的小雪笑着。“我现在,一听到结婚这个词,就会害怕。结婚不是相爱的人走向幸福的手段吗?”
鹤丸抬起头,湿漉漉的双眼看着他,眼睛里隐隐约约地映着他。在鹤丸眼里,他好像看见了十七岁时的自己,那个一直都那么软弱又胆小的自己的模样。
“为什么我看见的那些结婚,全都是带来不幸的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