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三日鹤】跨越长夜(8)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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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经停了。

昨晚他难得地睡不着,早上的闹钟被他自己按掉之后就没有再响过,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拉开窗帘,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到处都是雪,但是已经没有在下了。

打了个呵欠,他想了想这个钟点似乎不应该吃早饭了,应该解决午饭吃什么的问题。他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自己做午饭,但是今天好像没有什么动力去做早饭,比不上小雪还在这里的时候,看见那个精神饱满的小家伙就想对自己负责一点自己做午饭。

算了,出去走走吧。

他打开窗户的一条缝,感觉到了外面有多冷之后还是多穿了一件毛衣。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就想起来三日月穿着厚得过分的衣服的样子。

今天还要更冷一些,不知道会穿成什么样子。他稍微想象了一下三日月把自己卷成一大团的样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出来。不过他觉得最好笑的还是三日月围着围巾的样子,完全是把长长的围巾胡乱地往脖子上绕。

不知道现在的三日月有没有学会把围巾围得温暖又好看呢。

他拿起围巾,随意地绕了一圈。

一出门就觉得外面是真的冷,不过没有风,还不至于冷到不想出门的地步。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他看着站牌上的好几条不同路线的公交车,决定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上了公交车之后,车上没有多少人,而且大多是老年人。现在去买菜的话不会太晚了吗?他看着提着菜篮子的老奶奶,想着这个时候还能不能买到合适的菜。他打了一个呵欠,揉了一把眼睛,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上了车。车门关上了之后,那个女孩子在口袋里掏了好久,又翻着她的包,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他摸了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硬币,替那个手足无措的女孩子付了钱。她抬起头说谢谢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看见她的时候好像觉得在哪里见过。

“啊,你好——”

她似乎在努力地想着他的名字,但是问好之后就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我是鹤丸。早上好。”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很甜,像是棉花糖一样。他看着她笑得这么可爱,稍微能够理解为什么一期那么想把这个女孩子娶回家了。

“现在说早上好是不是有点晚了?”

“嗯,好像也是。”他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刚刚坐着的位置,“你坐吧。”

“啊,不用了,我过两站就下——”

“两站也不近的。”

她稍稍点点头,“谢谢。”

公交车上本来有一股老年人独有的味道,可是在雪乃上了车之后,他就闻到了一股很清淡的甜香,有点像栀子,又好像有点奶香味,不知道是香水的味道还是女孩子本来的体香。

“啊,对了,”他看着她中指上的戒指,“恭喜你。”

她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谢谢。”

“听说是在月底?”

“嗯,26号。”

说到婚期的时候,她的笑容笑得更加甜了,如果说平常的笑是棉花糖,那这个笑容大概是放在热可可里的棉花糖。一期一定是一个很温柔体贴的男友吧,让她能笑成这样。

“你们是谈了很久才打算结婚的吗?”

“也不算很久吧……”她歪了歪脑袋,“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有结婚的打算的,但是我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想着,‘如果能够嫁给这个人就好了’。”

“是因为他很温柔吗?”

他看见雪乃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摇头。

“你有过那种,见到了对方就会忍不住想象和对方一起生活的感觉吗?”

见到了对方,就会忍不住想象和对方一起生活?他有点不大能理解年轻女孩子的说话方式,但是他也不能说听不懂。

“有点像一见钟情,但是我又不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她握了握手里的包的带子,“那时我还没有毕业,在陪朋友去宠物医院的时候见到了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旁边给另一只狗狗看病。之后大概又去了三四次,才碰上由他来给朋友的猫咪看病。那时候我才发现这人笑起来真的好温柔啊,说话的声音也是。那时候天冷,我刚好又穿得少了些,打了个喷嚏。他转身就给我拿了手帕,过了一会,又给了我一罐热咖啡。”她笑了笑,“那是我在那年冬天喝到过的最暖和的东西。”

“咦?”他突然想起来之前在店里的时候,他和一期谈起小雪的时候说的话。“你们不是因为小雪才认识的吗?”

“他忘了,”她笑了笑,“对于他来说,可能这种温柔的举动都已经变成了习惯了吧?可是我是第一次碰见这样对我的人,明明才见过几次面,我就想,如果可以嫁给这个人就好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在公交车的车窗间漏出来的光里闪闪发亮,就像一块什么都没有包住的琥珀,纯净又明亮。

“现在梦想实现了呢。”

“嗯。”她笑得甜甜的,“其实他出来追着小雪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他有一只叫‘小雪’的狗了,可是在听见他喊着它的名字向自己跑过来的时候,我竟然想都没想,回了头,假装误会他是在喊我。”

“是这样的吗?”

“因为要在那种那么多人的宠物医院里,要跟他单独说上话真的太困难了,我就动用了一点点的小心思——”她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条缝比划着女孩子的小心思,“是不是很狡猾?”

他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不是很明白女孩子们的这些小心思是怎么来的,但是至少勇气可嘉,没有什么狡猾不狡猾的。

“不过不想办法努力一把,怎么可能抓得住自己的幸福呢?”她托着自己的脸颊,笑得更加甜了,“啊,这件事,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他哦?”

他点了点头,“嗯,一定不告诉他。”

“对了,记得你是三日月的以前的同学?”她看着不远处的车站,“你是要去他学校那边吗?”

三日月的学校原来是这辆公交车能到的地方吗?他刚刚摇摇头,想多嘴一句问问她三日月的学校在哪里,然后车停了下来,她抓起自己的包包,笑着再说了一句谢谢之后就往车门那边走了。他看着即将要结婚的女孩蹦蹦跳跳地下了车,咀嚼着她刚刚说的话。

 

快到午休的时候,他趴在保健室的桌子前面晒着太阳,把搁在桌子底下的腿伸得长长的。他想着之前见过的那些在家门口伸懒腰的猫咪,学着它们的模样把胳膊和腿都伸直。

好像确实很舒服。他打了个呵欠,感觉要是现在稍稍睡一会觉应该很舒服。不过昨晚他睡得比平时还多,不明白为什么还会困。他站起身,在保健室里走动了一下。走到窗前的时候,他看见学校的围栏的边上有个人躲躲闪闪的。他看了一下,那个人就马上就躲到了旁边的柱子后面。

虽然只是一眼,但是他还是觉得那个人自己不会认错。可是为什么会在学校这边呢?他回到桌子旁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拨通了之后过了好一会还没人接,他挂掉,然后再拨了一次过去,这回马上就接起来了。

“早上好……”听见电话对面不仅不合时宜而且还有点心虚的声音,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笑声让对面的人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佯怒,“笑什么笑!”

“你是不是来了学校这边?”

“没,没有啊。”鹤丸说得理直气壮,“我都不知道你学校在哪里。”

他本来不确定刚才看见的人是不是鹤丸,但是听见这么理直气壮的发言,他就知道刚才那个一定就是。

“我都看见你了。”

对面像是被抓到了恶作剧现行的小孩,叽里咕噜又含混不清地念叨了一堆听不清的话,他笑着,没有管鹤丸那说都说不清的借口,“我现在下来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才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哦”。

刚好马上就是午休了,他穿上大衣,匆匆忙忙下了楼。下楼的时候,他认真地想着自己有没有把学校在哪告诉鹤丸,可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有把学校的大概的位置说出来过。好像只提起过一下学校的名字,难道是特意记下来了然后回去查的吗?

他刚刚看见鹤丸的地方离学校的大门并不远,他还担心了一把鹤丸会不会被当成可疑人员被保安赶走,但是保安似乎一直背对着那边,并没有看见鹤丸。鹤丸从柱子后面探出头来,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得他发毛。他还在想说什么话来打个招呼,鹤丸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只是闲逛的时候刚好看见这里,记得好像是你在上班的学校我才来看一眼的。”

“你还记得。”

鹤丸撇撇嘴,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我记性还是不差的。”

他没有怀疑鹤丸的话,因为总有一些事情完全是出于碰巧的,比如他走到窗边,碰巧看到碰巧走到了学校附近的鹤丸碰巧看着保健室这栋楼。

“你要在这边吃午饭吗?”

鹤丸摇摇头,“现在还不饿。”然后他看着鹤丸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别过脸,小声接了一句,“不过你要是现在要出去吃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现在就吃。”

他看着在栅栏之间怎么看怎么不诚实的脸,刚想说好,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三日月老师?”

他看了一眼面前欲言又止的鹤丸,“……怎么了?”

“有同学肚子不大舒服,你现在不在保健室吗?”

“午休我就走出来了,”他紧张地看了一眼鹤丸,可是鹤丸已经跟平时一样微笑着了,“我现在回来吧。”

挂断电话之后,鹤丸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挥了挥,“我也该走了,再见——”

他的手又比他的脑袋早一步动起来,马上伸手穿过栅栏的空隙,抓住了鹤丸的手腕。鹤丸的手马上定住了,一点都不敢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马上松开手,可是那只手腕凉凉的,握起来的时候能稍微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脉搏。

“平安夜,”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话有点大喘气,“十二月二十四号,你有空吗?”

被握住手腕的鹤丸的脸颊和耳朵都有点发红,似乎这个问题令人窘迫,又令人紧张,倒像是个被老师突然抓到了现行的捣蛋鬼。他看着鹤丸张张嘴,咬了咬嘴唇,过了好一会才憋出来,“有的。”

“我们去公园看雪吧?”他听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虽然还没到冰雕雪祭的时候,不过你还没去过吧?”

鹤丸低着头,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当作答复。看见鹤丸几乎要埋到地上的脑袋,他赶紧松开手。

“快点回保健室吧。”鹤丸依旧低着头,“不是有个肚子疼的学生等着吗。”

“那下次再见。”

他迅速地转过身,几乎是要跑起来。等到进了教学楼,确定鹤丸一定看不到他的时候,他把刚刚做错事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抓住鹤丸的手腕的时候,他好像摸到了鹤丸的脉搏,好像鹤丸的心跳和他的心跳一下子连结在了一起一样。连这只手都比自己更有勇气了——他想着以前自己和鹤丸少得可怜的肢体接触,似乎没有多少是自己主动去索要的。他总是享受着少年鹤丸对于自己的每一次依靠,或者说是依赖,接受每一次任性,却很少主动地去触碰这个包裹着一个明亮又脆弱的灵魂的躯壳。想起来以前对于鹤丸的全部认识,鹤丸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块彩色的玻璃,缤纷、明亮、清澈,而且易碎。可是现在鹤丸已经变成了水一样,似乎是被岁月融化了,又或者说是像琥珀,变得温润又柔和,被岁月融化,又包裹住岁月。是因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吗?他想不明白,同样是被时间打磨过的,为什么鹤丸变得坚韧,他又变得更加怯懦了呢。

 

“嘶——”

把双手往自来水的水流下一放,手上传来的一阵刺痛疼得他马上缩回手,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赶紧关掉水龙头,把双手放在了灯光下,认真地看来看去。

好像是有那么一两道细细的小小的伤口。是什么时候划到了吗?可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划到了自己的手。而这伤口又是很细很短的,想看出来是什么东西划的都看不出来。要不要拿创可贴贴上这些伤口呢?他刚想去找创可贴,可是想了想又没有去拿。他转身去擦干了双手,坐回沙发上,细细地去看手上的伤口。

大概也就两三根头发丝粗细的伤口,在手背上十分随机地分布着,方向不一样,泛着一点红,稍微凸起一点;这些伤口又一点也不深,似乎只比皮肤上的纹路稍微深一点点,可是碰到水、洗涤剂什么的就会刺痛,还挺痛的。这些伤口究竟怎么来的呢?他实在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如果是蹭到什么尖锐的东西刮伤的话,伤口的方向应该是一样的,也不至于弄出这么些方向不一的伤口。他大概数了一下,左手的手背上有四条,右手的手背有两条。真是奇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长度甚至还不到半公分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他开始回忆起今天自己的行程:去公交车站,搭公交车,然后在三日月的学校附近下车,晃悠了一圈之后又走了,坐公交车回去,去便利店逛了一下,买了一份便当回去,然后就回公寓了。是拆便当的包装的时候被刮到的吗?可是拆开的时候他明明很小心,根本没有刮到蹭到。在便利店的时候也没有碰到什么,在公交车上也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难道是去三日月的学校的时候弄到的?可是除了三日月,他又没碰什么东西。总不可能是三日月弄到的吧?三日月又不是钢丝球精,哪里会长刺。而且,就算三日月长了刺——

然后他马上把双手捏成拳头,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自己在想什么呢。他摇了摇脑袋,觉得自己好笑。可是今天碰到的三日月又是那么温柔,好像比以前自己认识的还要温柔,说出口的话都是那么柔软的言辞。他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摸着自己今天被握住的手腕。他总觉得被握住的地方有点烫,但是一看又是跟平常别无二致,一条青色的血管从单薄又苍白的手腕中间穿过去。理所当然地没有发红或是发青,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中了什么魔法吧,他想。本来今天也是足够奇怪的一天了,本来只是想随便看一下三日月的学校是怎么样的,结果突然看见了保健室里的三日月也在看着自己,还马上被打了电话抓包,被抓了个正着。隔着栅栏谈话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他记得自己以前被由纪硬拉着一起看的那部电视剧里,出轨的女男女主角就是隔着学校的铁栅栏聊天,只不过他们不是握着手腕聊天,而是被男主角轻轻地碰了一下发肿的额头。

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出轨不会被原谅,喜欢不可以喜欢的人也是不会被原谅的,这里倒是一样。他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然后干脆躺到了沙发上。他想摸到靠枕抱一下,结果一下子没抓稳靠枕的角,它掉到了地板上,还滚了一圈。

“怎么连你都要从我这里跑掉!”

他生气地走过去,捡起那个靠枕,想按住它揍一顿,可是捏起来的时候他又没忍心下手。他轻轻地揪了一下靠枕上的兔子尾巴,然后用力地把它抱在怀里。

 

进了店之后,店里开得很足的暖气把他们都烤得暖烘烘的,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拿下围巾,可是一期没有像他这样想,直接伸手要把他脖子上的围巾拿下来。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躲避过一期有时过于温柔和亲密的行动的他突然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自己伸手去拿自己的围巾。一期没有对于他自己拿下围巾的行动有什么异议,只是像平时一样温柔地笑着,指了指旁边的一套深灰色的西装。

“这一套怎么样?”

他刚想凑过去看,一期已经把那一套西装拿下来,放到他面前比划着了。

“挺好的。”

他接过那一套西装,深灰色的西装不会死板,又不像浅色的西装容易觉得轻佻,对于马上就要变成三十代的大叔的自己来说还是很好的。

“去试一下吧?”一期粗略看了一下尺码,“这个尺寸应该适合你。”

“那我去试一下。”

他拿着西装去了试衣间,走进试衣间的时候,试衣间似乎离出热风的排气口很近,里面比暖和许多,这种温暖让他有点发晕。

待在更衣室苍白的灯光里,他抱着从衣架上取下来的西装,慢慢地蹲下身。把靴子从脚上取下来的时候,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听着这叹息声在狭小的更衣间里变成一团雾。他还在反省刚刚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躲开一期的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于一直不反感甚至有点喜欢的举动会小心地躲开。

西装外面是羊毛的料子,摸起来的那种有点粗糙的触感让他觉得安心。他想起来自己以前很喜欢那种看上去相当光鲜耀眼的丝绸质地的领子,现在竟然会因为羊毛质朴粗糙的手感而安心。他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穿上那套西装。走出试衣间,外面有一些温暖的意味的带了一点点微薄的黄色的灯光让他一下子有点睁不开眼。

“这不是很好吗,”一期笑着,指了指了旁边的一面全身镜,“真好看。”

他看着全身镜里久违地穿着正装的自己,有点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他知道镜子里的是要在一期的婚礼上成为伴郎的人,可是他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自己。一期突然拍了拍他的肩,冲着镜子里的他笑了笑。

“领子上光秃秃的,缺了点什么呢。”一期拿了一个领结和领带给他,“要领带还是领结呢?”

他刚想伸手去拿那条领带,可是看见领结上的金色的丝线的时候,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他翻起领子,把领结戴上,刚想把领子翻回去的时候,旁边的一期小声地笑了出来。

“你怎么连个领结都带不好。”一期笑着,伸手去拨他领子上的领结。他这一次没有躲开,乖乖地任由一期去给他摆弄领结和衣领。“领结都能戴歪,你也是不容易。”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被一期调整过的领结缀在刚刚好的位置上。

“这一次你没有躲呢。”

一期的声音明明跟平时一样,他却觉得一下子被细小的针尖刺中了一样。

“那个,其实我只……”

“三日月,虽然这样的话在婚礼前几天说好像不大好,”一期顿了顿,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看着镜子里那双跟领结上的丝带一个颜色的双眼就有点心虚。“我们都是快三十代的人了,已经是不得不变得成熟的年纪了。”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和一期的脸,虽然看上去和那些中年人的面貌还是有些差别,时间对他们的容貌相当宽容,但是要说没有一点点自觉是假的。一期伸手去把他的领结取下,把手上的卷起的领带放下。原来领带中间也是刺着金色的丝线的,而且这里的金色丝线比领结上的丝线的颜色还要明亮。

“其实我是个很狡猾的人,我总能很快地找到让别人在面对我的请求的时候变得随和的方法。我发现我的眼睛对你的作用十分好,只要稍微看你一会,你就很乐意帮忙。”一期把他的领子立起来,把领带绕过他的脖子,“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你躲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为什么了。”一期系领带的手法并不很熟练,把好不容易打起来的结松开,仔细地重新打着。“我觉得我还是要提醒你,鹤丸很快就要回东京了吧?”

一期手上的领带似乎一下子勒紧了他的脖子,让他难以呼吸。不需要一期提醒,他也记得,但是被这样提醒,他就觉得窒息,喘不上气。

“虽然我只是一个代替品,可是我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把他放走啊。”一期松开了手,从他面前挪开,让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领带上的金色丝线细细的,在领带上交叉,在他的胸前拉起了一个菱形。“你究竟是有多喜欢他,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抱歉,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每个人都会有想要守住的东西,没什么好道歉的。”一期的笑容还是跟平时一样温和,“不过啊,你还没有跟鹤丸说过吧?自己的想法也好,自己的期待也好,都没有跟他说过吧?”

他口干舌燥,握住了自己领口上的领带打出的好看的结,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期把领结叠起来,低下头看着领结。

“你的温柔也好,他的牵挂也好,都该找到一个去处。”

 

他跑到浴室的镜子前面,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梳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一直都是偏软的,不知道是不是正是因为头发是偏软的类型,变了形之后就很难变回原来的样子。他梳了好久,都没能让自己的头发变回原来服服帖帖的样子,旁边的一绺头发就是不能乖乖地垂到耳边。

算了,反正三日月应该不会在意这里的。他最后扯了扯那一绺头发,又冲着镜子狠狠地瞪了它一眼。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他赶紧拿起椅子上搭起的围巾就出了门。

下了楼,他迅速地冲进了小雪里,往对面的便利店里钻,准备等三日月到了之后悄悄吓他一把。他小心地在便利店门前左顾右盼,确认三日月还没有来,才安心地进了便利店。便利店里放着应景的《Jingle Bell》,店员还戴上了圣诞帽和假胡子,他看着一个矮小漂亮的小姑娘戴着红帽子黏着胡子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但是又不敢笑,生怕笑出来就会被当做是嘲笑别人了。他刚想找个货架躲在后面等三日月来,还没来得及把围巾围上的脖子后边突然被温热的东西贴上。猛地一抽肩膀之后,他回过头,看见三日月笑眯眯地拿着一罐热咖啡,一只手摆着当作打招呼。

意识到自己被恶作剧了一把之后,他佯装生气地一把扯住三日月的围巾。

“真是的!”他拿小拳头往三日月的手臂上砸了一下,“一点都不好玩!”

他看着三日月笑着挨着他的小拳头,一点都没有躲闪的意思,让他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种事情明明是自己干得多。三日月挨过他的拳头之后,眯着眼笑了笑。他以为三日月要历数一下他做过的恶作剧,但是三日月说出口的话是另外一种应景。

“Merry X’ mas.”三日月把咖啡贴到他手边,“要暖手吗?”

他还想抱怨一下都放到自己手里了才问要不要也真是奇怪,可是手上突然而来的刺痛打断了他马上要说出口的话。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看见三日月迷茫的表情,他刚想解释自己并不是想要躲开那罐带着好意的咖啡,手指已经先一步被三日月轻轻地捏住。

“怎么了?”他的手被三日月轻轻捏住,翻过来看了看,“你的手……”

“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的,”他觉得指尖好像在烧,想抽出来却抽不出。“大概是碰到什么尖尖的东西了吧……?”

“你是不是不怎么擦护手霜啊,”他听见三日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三日月虽然松开手,可是和那罐用来吓唬他的咖啡一样温热的指尖轻轻地划过他手背上细小的伤口,让他不敢动弹。“是冻伤的吧。”

原来是冻伤吗?他认真地瞪着自己的手背的伤口,那些细小的伤口好像也在瞪着他。

“嘴唇好不容易好了,现在轮到手了啊。”三日月笑了笑,“别这么大意,北方的冬天很凶的。”

明明自己更怕冷。他刚想问三日月这么怕冷是怎么在札幌度过那么多个冬天的,可是到了喉咙里,又哽住说不出口了。最后没有办法,他只是噘噘嘴,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三日月对于这种小小的任性毫不陌生,只是在柜台前面又买了一罐咖啡,塞到他手里。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背后的门一开一闭,《Jingle Bell》的声音一下子沉了许多,明明只是隔了一扇玻璃门。他回头看了一眼,便利店的店员打了个呵欠,店里悬挂的彩灯红绿相间地闪烁,照得她的脸一半红一半绿的。

“今天晚上大概会有很多人去公园吧?”

三日月点点头,“以往平安夜都是很多人去的,今年应该也不例外。”

越往地铁站走,路上的行人就越多。走到路口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家卖礼物玩具的小店,橱窗里的那个摩天轮依旧在咕噜咕噜转个不停。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店里除了原本就有的金色的吊灯,也挂起了一串串的彩灯,原本只刷了清漆的原木摩天轮上染上红黄绿的光,更加闪闪发亮。可是底下的小火车,停了下来,只有摩天轮在转。

“怎么了?”

他指了指基座上的小火车,“它不跑了。”

三日月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小火车,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他看着三日月弓着腰端详着小火车,看着三日月的侧脸。

比起少年时的样子当然是有成长的痕迹的,可是也还是不像马上就就要三十的人了。一点都没有成年人的圆滑的模样,这样反而让他看着安心。不过就算样子变了,好像也影响不了什么——他相信就算三日月一下子长成了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的模样,也一定还是很好看,而且,一定也还是现在这样温柔,或者更加温柔也说不定。

“鹤丸,你看着这小火车,”三日月伸出手,食指贴在橱窗上,指着那辆停着的小火车,“你会想到什么?”

他愣了一下,看着那辆停在摩天轮下边的小火车。木头的小火车一动不动,跟摩天轮一样,只上了清漆没有刷上颜色,停下来了就停下来了,他也想不到什么。三日月似乎看出来他的迷茫了,只是收回了手,橱窗的玻璃上留下三日月的一个指印。

“以前课本上不是有选一节做课文吗,《银河铁道之夜》。”

三日月把手放进口袋里,看着小火车的眼里好像波光粼粼。

“嗯,记得,不过主角的名字有点不大记得了……”

“那样的名字确实不大好记。”三日月笑了笑,“不过名字没有关系。”

“怎么会想起来这个啊?”

里面的店员似乎注意到了他们两个,走了过来,似乎是按下了基座背后的什么按钮,小火车又跑了起来。他看着那个店员甜美的微笑,用口型冲着她说了一句谢谢,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来。

“动起来了呢。”

“嗯,好像是有独立的开关控制的呢。”

“我看见这种跟童话摆在一起的火车,就会想起来他们的故事。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精彩的事情,最后还是那样分开了呢?”他看着三日月说话时从嘴里冒出一团团白气,没等雾气变成什么能够让他联想出东西来的形状,那些白气就一下子全部消散,融化在这个冬天里了。“乔班尼,以后会有多难过呢?”

小火车跑得很快,似乎越跑越快了。他盯着小火车,喉咙里卡着成吨成吨的话语,但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那你想没想过,我之前有多难过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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