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敬英】生不逢时

听见英智的声音的时候,他不小心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似乎是最近真的太累,看着英智拿起书看了起来之后,一贴在椅背上就像被粘住了一样。浓烈的睡意挡都挡不住,眨了两下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他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在英智的身边就安心了下来,久违地梦见了什么。好像在火车上,坐在一起,往不知道哪里走。但是他残留的记忆里,好像是他们一起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手好像还被英智握住了。猛地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手真的被英智握住了。

“敬人。”

“……怎么了?”

被竹马的声音唤回来的敬人一个激灵,赶紧看了一眼竹马的脸色。看上去还挺好——他看着英智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舒了一口气。

“别那么紧张,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些话想跟你说而已。”

“嗯,你说吧。”

他轻轻地把手放在英智的手心下,托着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比平时温暖一些,这样的温度让他安心不少。窗外的夜晚阴阴沉沉,他看着这样的晚上,就会不安。明明英智的状况也还没到要人一直陪护的地步,可是一看见这样的夜色,他就想在英智的身边,多一分也好,多一秒也好。

“我想啊,如果我早出生几年,或者晚出生几年就好了,这样我们就成不了竹马了吧?”

那只比平时要温暖一些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轻轻地按过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触他的手心。英智的手指走过他手心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笑,不知道是因为痒,还是因为他的小心思。

“原来你这么讨厌我的吗?”

英智没有回答他,只是笑,轻轻地在他手心里画着一颗小小的心。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害羞,英智的声音就刺穿了他的心脏。

“那样的话,无论我什么时候死去、怎样死去,你都不会为我流泪吧。”

 

拍毕业照的那一天,英智突然想回办公室拿些什么,实在拗不过,他就陪着英智过去了。

“我上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就好啦。”

“我跟你一起……”

英智突然把食指按在了他的双唇之间,他马上就噤了声。似乎是对自己的小把戏十分得意,英智笑着看着他脸变得通红才放下了手。

嘟囔了几句无可救药之后,他踱到了放着奖杯的橱窗前,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头发有没有弄乱、衣领有没有翻起。

被英智告白,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刚刚决定好了签约的公司之后,他以为英智要生气,可是英智还是像平时一样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说有话要跟他说。

有什么要说的……?

你先闭上眼。

他搞不懂英智的心思,但是想着就算被英智抽一巴掌也认了,他就乖乖地闭上眼。

把手伸出来?

手?

嗯,你的手,把手心给我啦。

他毫不犹豫地交出了自己的手心,顺着英智的左手,把自己的右手摊开在英智的面前。他感觉到英智一只手轻轻地捏着他的手指,然后在他的手心轻轻地戳了一下。

我要写了哦?

手心酥酥痒痒的,英智凉凉的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手心。等英智的指尖离开他的手心的时候,他知道英智在他手心画了什么,但是还是在绞尽脑汁地想这是什么字。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字?是英文吗?还是什么生僻的字?他垂下了手,反复地捏着拳头,再张开,可是也还是不知道英智写的是什么字。

敬人真是迟钝。那,我再给你一点点提示——

英智小声地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他睁开眼,看着英智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重新写了一遍。

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哦。

那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英智在他手心上留下的,真的是一颗心。也是在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小心思,英智一清二楚。

“……敬人!”

听见了什么东西咚地一声摔到地上,还有玻璃杯砸碎在地板上的声音之后,他听见了英智喊他。他脑袋空白了半秒,才知道往楼梯那边狂奔过去。英智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倚在仅仅高出地面两阶的楼梯上,脚边是玻璃杯的残骸,盒子还在英智的臂弯里。

“哪里痛?你先忍一下,我马上带你去……”

“敬人!”

英智抓住了他的手腕,没有什么力气的手在他的手腕上颤抖。他看见了英智再也没办法冷静下来,像天空一样清澈的双眼在颤抖,就跟那只手一样无法平静。

“我的脚,不听我使唤了……”

他没有等英智再说什么,用本来也没有什么肌肉的手臂把英智抱起,至今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英智这时候才松开了手里的盒子,他才看见盒子侧面的角落上写着“敬人”两字。

刚刚摔碎的,是他用过的茶杯。

 

把车停好在医院的停车场里之后,他松了一口气。下了车,他趁着四下无人,稍稍拉开了自己的外套和里面的衬衫,低下头吸了一口气。好像有一点点汗臭味,又好像没有。他拿起淡香水喷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走到变得十分稀薄的喷雾里。他待会要去英智身边,如果香水的味道太重,英智说不定是要打喷嚏的。可是不喷,他又不想让英智闻到自己身上有异味。

英智所在的病房的楼层的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他特意走到了那个离英智的病房远一些的卫生间里,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刚刚结束了在直播节目上的表演,卸过妆之后的脸色比平时要差一些,但是英智应该不至于发现吧。他擦了擦边缘蹭上了一点点粉底的眼镜,检查过自己匆忙换好的衣服上没有什么异样之后他才走向英智的病房。

深夜的医院里安静得可怕,但是接近英智的病房的时候,他听见了电视节目的声音。在看电视吗?在看哪一个台呢?他在病房门前侧耳听了一下,却模糊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刚想赶紧敲门中止英智看自己主演的电视剧的时候,病房的门突然推开了。

“晚上好……”

没等英智喊他的名字,他就赶紧伸手扶住了英智的手臂。

“不是叫你不要随便下床走动吗?你怎么还——”

还没等自己说教开始,英智就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说话。

“听见了你的脚步声,忍不住就走过来了嘛。”英智冲着他笑了笑,“没办法,想快点见到你。原谅我吧?”

英智的声音柔软又温和,他就算知道英智这样的声音就是专门在他准备说教的时候躲避说教用的,可惜他对这种声音始终没有产生什么抵抗力,一吨说教用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回到床上,别乱跑。”

英智乖乖地任由他几乎是架着将自己带回到了病床上,还乖乖地把踢开的被子盖好。不过他还是不怎么放心,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英智的被子给掖好了。掖好被子之后,他甩开了英智拉住他袖子的手,迅速地关上了电视。

“真过分——”英智在他坐回自己床边之后伸出拳头轻轻地砸了他两下,“怎么连电视都不给我看!”

“你之前明明答应过不会在我面前看我的电视剧和节目的吗?”他乖乖地由着英智不痛不痒地揍他,“要看就躲着我来看。”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罪魁祸首马上假装什么都忘记了,“哎呀,我忘了的话就不算数。”

“那我就写下来贴在你的床头。”

“敬人真小气。”英智抓住他的手腕摇了摇,“我看了今晚的直播,你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敬人唱歌的时候声音真是好听。”

他赶紧别过脸,“那是因为你没有认真听别人唱。”

不知道是笑他脸皮薄还是笑他脾气别扭,英智咯咯地笑,又继续摇着他的手腕让他听自己说话。

“你今晚是不是给粉丝签了名呀?”

“……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情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英智突然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支笔,“敬人,给我也签一个,好不好?”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到了嘴边的“无可救药”还是没有跑出来。他拔开了笔盖,“签哪里?”

“这里——”

英智把手张开,伸到笔旁边。英智的手掌白皙却没有血色,单薄透明的皮肤底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根血管的路线。他当然没有下笔,刚想把笔收回去的时候,英智又拉住了他的手。

“你就给我签一个,签这里就好。”

看见英智不依不饶地缠着他,他还是轻轻地拉过了英智的手指,在英智的手心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英智抽回自己的手,对着灯光看着还没干的笔迹,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倒是有点生气,拿盖好笔帽的笔隔着被子戳了戳英智,“有那么好笑吗?”

“不是啦。”英智看着笔迹干了,攥紧了拳头,把他的名字藏进手心。“‘写上了名字就是自己的东西’可是你教给我的哦?”

他感觉脑袋被狠狠地敲了一下,这才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写上了名字就是自己的东西”——给粉丝签过太多太多的名,他都快忘了签名这个举动在他们之间意味着什么。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刚刚拿到新的课本的时候,他翻开了书本的封面,在书的扉页上写上了工工整整的“莲巳敬人”四个字。英智轻轻地戳了他的背,问他在干什么。

“给新书写名字。”

“为什么要写自己的名字啊?”

他看着英智好奇的眼神,想了想英智应该用不着这种方式来宣示自己的所有权,不知道也不奇怪。

“写上名字就说明这是你的。”他看着英智也翻开书,“怎么,你要写上吗?”

“嗯,要写。”英智突然笑了笑,“你闭上眼,不要乱动。”

虽然不明白英智为什么突然叫自己闭上眼,但是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把眼睛闭上,一动不动。然后他感觉到英智突然拉过了自己的手,手背上有凉凉的东西划过一道又一道。他想睁开眼,但是想到自己已经答应了英智,还是一直闭着眼,直到英智说可以睁开眼。

他看见英智拿着笔,在他手上写下的“天祥院英智”五个字,写得工工整整。

 

等这个冬天结束之后,英智可能要开始上呼吸机了了。

这个消息难得不是他从英智本人那里得到的,而是被英智的家人告知的。呼吸机?他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

以前那个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英智一下子变得好远好远了,他努力地去回想英智的表演,那个华丽又缤纷的,似乎是为了舞台而生的身影,可是越来越模糊,像是突然一面毛玻璃横亘在他面前,任他怎样去抹着前面的那片迷雾也看不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他有点难以置信,反反复复在心里算了好多次。

“你也知道,他时间不多了……他每一次见到你,都很高兴,所以,请你多陪陪他吧。”

这样苍白又无力的请求,每一个字都扎在他心口。他只是很冷静地点了点头,没有说出自己为什么会答应。

跟一些朋友们猜想的不一样,他和英智并没有在交往。虽然以前是英智把他们之间的那层纸戳破的,但是否认了他们的关系的也恰恰是英智。那时候天很热,他还在事务所里接受着高强度的训练,演的也还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配角,但是就算这样,他也总能在晚上穿上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来看英智。那会儿英智还没有入院,他去的还是英智的房间,坐在他床边。

“一有空我就会来的,如果不来,我会提前告诉你。”

“你用不着这样的。”英智看出了他的疲惫,“其实你现在很累吧?”

他舔了舔嘴唇,不知道当时想了些什么,甚至没经大脑就说,“我们是在交往吧?每天都来看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是。”英智摇摇头,“我们都没有说过‘和我交往吧’这样的话吧?”

“那我现在说,”他深呼吸了一下,“请你……”

双唇被英智轻轻地按住,冰凉的手指让他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我不会答应你的。”英智这时才放开手,“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给不了你,就算你说了,我也会拒绝你的。”

“这样也好,”他顿了顿,没有看英智的表情,“那就当我单相思好了。”

对,既然是单相思的话,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看着英智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的表情,突然就觉得这样的英智,只有他看得见的英智十分可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病的日益严重让英智对于自己的情绪越来越难以藏匿,他总能看见英智的小脾气,明明以前是个能装得那么波澜不惊的样子的小少爷。他想起来之前听搭档的女演员说的,当你也觉得一个人十分可爱的时候,就没有救了。说出“可爱”这个词的时候,你已经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审美,只知道喜欢,当然就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可是面对英智,没有理性也没有审美,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哪怕他们没有在交往,只是他的单相思,那也很好。

他轻轻地推开了英智的病房的门,病房里的电视正在播放着录下来的节目。英智在床上似乎睡得正香,节目上的自己正在回答主持人的提问。他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果断地把电视关掉。蹑手蹑脚地坐到英智的床边的时候,他认真地看着英智熟睡时的样子。英智的肌肤很白,还能稍稍看见底下的血管隐约的影子。他觉得床上躺着的英智是个玻璃人,只能看不能碰,好像轻轻碰一下就会全部碎掉一样。

太脆弱了。

他悄悄地伸出手,曲起食指,轻轻地碰了一下英智的脸颊。英智的脸颊是温热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房里开着空调的缘故。触碰到英智的脸颊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有点感动,感觉到英智确确实实在自己面前,触碰到有实体的体温的时候,他觉得除了面前的这个人,一切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并不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天真过。在很久之前,他也以为英智那么拼命,是真的不怕死。

听见英智转述主治医师那如同死刑判决书一样的诊断结果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英智笑着说,要把葬礼交给他。他以为这是一个早已坦然接受死亡的人给自己的一个过早的委托,以为英智早就接受了命运给的一纸死刑缓期执行的判决。可是越是走近英智的生活,他就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真是接受了这一切,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想要尽自己所能,去做这么多用不着他来做的事情呢。

他一直没想明白,直到见到英智第一次失控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正是因为害怕这一定会到来的东西,所以才要从命运手里去抢夺什么来弥补自己被夺走的那部分生命。

那时候英智还能站起来,倔强地要去泡茶。他赶到的时候,泡茶早就被打断了,英智在房间里光着脚,茶壶、茶杯、花瓶,房间里所有的易碎品都变成了碎片散在地上。英智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庞,却没有哭。虽然有人拦他,但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他走到英智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那些玻璃碎片从英智的脚边拨开。英智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看得出来英智很用力很用力,几乎是要用全身的力气去捏他。可是他的手臂上没有什么疼痛,尽管英智已经拼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我好害怕,敬人,这种事情,太可怕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轻轻地把英智的双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那双冰凉又无力的手在他的手心里颤抖的感觉他依旧记得很清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水壶里的水开了,高亢的呜呜声把他唤了回来。他赶紧把水壶拿下,把烧开的水冲进茶壶里。他这次冲水的手没有之前那么稳,水浇在茶叶上溅起来了一些,碰到手的时候他的手赶紧一缩。

“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英智在他身后轻声地笑了出来,笑他到现在还是会在泡茶上出点什么意外。他没有理英智,把泡好的茶倒进茶杯里,端着它走到英智的床边。英智接过了小小的茶杯,两只手小心地拿着茶杯,浅浅地喝了两口。

“感觉你泡茶泡得越来越好了。”

他对英智的夸赞不置可否,看着英智已经空掉的茶杯,“还要吗?”

“不用了。”

茶杯里面留下了一圈浅浅的茶色的圆环。他把茶杯放到了床头,看着英智把手伸到他的面前。有点凉的手轻轻地从他的脸颊旁边划过,他下意识地去握住了自己脸颊旁边的手。

“你还记得医生说我还有多少时间吗?”

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忘记。他点了点头,“记得。”

“可是我还活着,对吧。”

“……嗯。”

英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盛着星星一样。他看着那双盛着那么多明亮闪耀的星辰的眼睛,闭上眼,让英智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脸颊。

这个世界上会有神明吗,有命运吗?他忍不住去想这种他不应该去质疑的事情。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对英智来说,也太过分了。

 

保姆车路过天空树的时候,他抬头往车窗外面看。高塔所指向的天空清澈明朗,没有什么云,全都是能让人心情愉悦的天蓝色。今天天气很好,比前两天暖和了很多。可是大家都知道,就算今天回暖了许多,冬天也是要来的。为什么每年冬天到来之前,都会有这么几天变得温暖又明媚呢?

明明无谓的希望,会给人带来更大的失望。

他把车窗的帘子放下,专心地拿起经纪人递给他的台本。台本上的台词不少,他要抓紧时间背下来,要是到了电视台的时候才忘词,就太丢人了。

说起来,今年他在忙的事情,还瞒着英智。他总觉得要是说了出来,英智一定会经常催他回去休息,不会让他成天往病房跑——虽然很快就要公布消息就是了。去年拍电视剧的SP的时候,明明自己不是主角,还是被英智当成大忙人,经常要把自己遣返回家。

头有点疼,他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额头。又分心了,他提醒着自己应该敬业一些,不能在需要背台本的时候分心,被事务所教训一下是小事,要是节目上出了什么差错可就糟了。

这可是一年一度的,最重要的音乐盛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出差错。

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紧张太过明显,经纪人似乎发觉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莲巳君,不要紧张,你会做好的。”

“……多谢。”

“你看,你平时就有主持节目,大家对你的评价不都是很好吗,说你的主持稳重又大方。”经纪人笑得很温和,“还是说,在担心朋友的事情?”

“……不好意思,稍微走神了一下。”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经纪人摆摆手,“只是,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情吧。”

确实也是。他想不出任何反对的话,不过走神本来就是他的不对。

只是,自己担心的人,哪里只是一个可以置之不理的友人呢。

 

今天在电视台留下来的时间比预料中的要长,等到从电视台里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平时他出现在英智的病房的时间了。

去停车场之前,他打了个电话给英智,但是那边没有接。他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没有多想,依旧准备开车去医院。在路上的时候,他看见天上开始慢慢地飘下来什么,他一边看着正在跳动的红灯的读秒,一边看着那些逐渐落下来的白色的米粒一般的东西,在等到绿灯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年的初雪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晚些,但是也不算晚。他在周末里变得稍微有点堵塞的马路上慢慢地开着车,突然有些焦急。

这场雪可别一会就停,他还是很想和英智一起看一下今年的初雪。英智的病房里的窗子比其他的屋子要特别宽一些,拉开窗帘,能看见更宽阔的世界。

去年的初雪也是和英智一起看的,当然,也是在病房里。那时候窗帘只拉起来了一点,当看见外面有一点点白点在飘的时候,他赶紧拉开了窗帘。英智看着外面的刚刚下起来的小雪,笑了起来,说今年的雪来得真早。说这句话的时候,英智看上去有些开心。

他想,英智应该是希望雪来得早些,春天来得早些,一年四季过得更快一些。说不定时间走得越快,英智拥有的时间就能越多。他十分清楚,英智并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对于没有定数、所剩无几的时间毫无畏惧。英智是会害怕的,他的一切无所畏惧的模样不过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畏惧。

无所畏惧,谈何容易。

他看着本来就不大的雪开始一点点稀疏起来的时候,更加焦急了一些。他看见前面慢慢地挪动着的车辆,看着那个缝隙,冒险地超了过去,结果被后面的车辆狠狠地鸣了喇叭。发觉自己的不冷静的时候,他用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怎么突然这么不冷静了呢,已经不远了,初雪会赶得上的,他会准时地见到英智,然后又像去年一样,隔着干净宽阔的玻璃窗,看着不怎么壮阔的初雪,然后小声地议论着并不足以惊艳世人的景色。

他这回匆匆忙忙地在停车场给自己身上喷上清淡的古龙水,在上楼的时候看见雪还没停的时候,还满怀欣喜,以为今年他们又能一起看初雪了。直到他到了英智的病房,病房灯亮着,门打开,床上却没人。

 

英智被推出抢救室的时候,他猛地长舒一口气,肺部所有的空气都要挤出来一样,导致他浑身突然没有力气,重重地靠在座椅的后背上。他看见英智慢慢地被推到他面前的时候,英智对着他露出无力的笑容,轻轻伸出手,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心。

已经是凌晨了,回到了英智的病房里的时候,他没有再去打开窗子。英智想伸手去动自己的呼吸机,可是他马上去抓住英智的手。英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乖乖地让他把自己的手放回被子里。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英智苍白的脸,努力地想要从呼吸机的杂音里听见英智的呼吸声,可是他只能听到呼吸机运转时的声音。

他又失去了一种能够感知英智活着的能力。

“敬人……”

他听见了很小很小的呼唤自己的声音,马上把椅子拉到了几乎跟床边贴在一起的地方。可是英智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只是伸出了手,在他的手伸到了床边的时候,轻轻地搭在上面。

凉凉的。

英智闭上眼,呼出的气在呼吸机的面罩内侧留下一小片白雾。他轻轻地握住英智并起的手指,本来就已经有些发肿的眼睛又有点发酸了,他深呼吸了一会之后,才让自己的大脑恢复平静。

“眼睛,”英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看着他,“肿了呢。”

“嗯,”他拿另一只手轻轻遮住自己的双眼,“一点都不好看了。”

“不可以哭哦。”

英智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是他听了只觉得一刀刀割在心口。他低着脑袋,让刘海垂下来稍稍遮住自己有些红肿的双眼。

他怎么可能不难过。在这种事情上,他比英智要胆小得多,哪怕他从小身边就都是死亡。其实他害怕的根本不是死亡,而是这种自己早已习惯的事情马上就要带走英智这件事——

英智突然用手指轻轻地在他的手心上刮了刮,他看见英智的嘴唇抖了抖,赶紧凑到英智的面前。

“……司会,要加油哦。”英智的声音很轻很轻,“我一定要看见你拿到旗子的时候的笑容。”

呼吸机的声音一轻一重,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他。英智的手指还在他手心里打着转,稍微有些痒,到了心里却是钝钝的痛。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接受英智随时离开自己的准备,可是他现在却连抬起头看英智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握住了英智的手,重重地说了一声,“好。”

离开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本来就没有下得多大的雪已经全化了。天灰蒙蒙的,还有钻进脖子的冷,让他突然变得格外清醒。

 

“敬人,”英智的声音稍微高了一些,“拉开窗帘看看。”

“好。”

他赶紧起身,去拉开窗帘,外面果然是有细细密密的雪粒飘下来。他伸出五指,指尖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留下了五个小小的环形的印记。

“下雪了。”

“嗯,下雪了。”

他回到英智的床边,轻轻捏了捏英智的指尖。今天的英智的指尖是温暖的,一碰到,他就格外地安心。英智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随着呼吸机的节奏笑着,白雾时不时打在面罩上,让他有些看不清楚,不知道英智苍白的面容是不是只是因为面罩上起的雾隔着造成的。

这一回的雪比之前的那一场初雪大一些,他看过天气预报,这场雪大概要下到明天早上。明天早上的路面会不会全是雪呢?他有点担心能不能及时赶回电视台,但是在英智的指尖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戳了一下的时候,他的心思马上又回来了。英智笑他,这一回戳他的手心有些痒。

“你走神了。”

“没有。”

“雪要比我更好看吗?”

“没有。”

英智继续笑着,脑袋稍稍往他这边别了一下。

“真好呢。”

“怎么?”

他以为自己没有听完整英智说的话,赶紧又凑近了一些。英智的指尖摩挲着他的手心,有点痒,有点痛。是什么时候,英智开始不放过自己的手心来着?他想不起来了,这种小动作早就贯穿了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青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真的相识了太久太久,英智永远拿捏得准轻重,碰在他的手心,又碰到他的心口。

“我们今年又一起看初雪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头。他舔了舔嘴唇,想了想现在可以说些什么,突然不经脑子地说了一句,“真是一场好雪。”

似乎是难得见他犯傻,英智笑了,呼吸机的面罩上起了一层又一层厚薄不一的雾气,但是他还是看清楚了英智笑起来的模样。

“上次,上次你找不到我的时候,”英智顿了顿,眉眼里还是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你猜一下。”

“猜不出来。”

他爽快地放弃了,英智的睫毛闪了闪,用鼻尖笑了出来。

“明明那么简单。”

“是我吗?”

他半开玩笑地说了自己,可是英智用很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脑子里,全是你的样子。不过是现在的你和十几岁的我,你只把我当成个别人家的孩子。

“可是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我和你一起生活的样子。是不是我的想象力太贫乏了?”

他噎住,没有接英智的话。他听见英智的叹息声从呼吸机有规律的轻重不一的声音里漏出来,然后他发现自己也想象不出来。

“我究竟要在什么时候遇到你,才能过上和你一起的生活呢?”

他握住了英智的手,努力地挤出半句话。他这时才觉得,撒谎真是一件难事。

“什么时候都可以。”

 

在等待另一位司会到场的间隙里,他突然觉得有点累了,他一手握着经纪人给他买来的咖啡,一手握着台本,趴在桌子上。

他听见了嗡嗡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隔壁演播厅里测试音响的声音。隔壁演播厅里可是有大物女歌手,音响是一定不能马虎的。然后休息室的门一开,他看见英智走进来,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

“疼!”英智这一下挺用力的,他马上坐起来,“无可救药……”

“你还是只会说这一句。”英智笑着,突然探过脑袋,凑到他的杯子前面,咬起吸管用力地嘬了一口。“一点都不苦。”

“我想喝甜的,你管不着。”

他还在记着刚才额头上那一下的仇,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杯子。

“啊,你看你,领子——”英智伸手去抓他的领子上翘起来的一角,伸出手的手背蹭到他的下巴,手指又轻轻地蹭到了他的脖子。他怀疑英智这是故意的,可是马上那只调皮的手就缩了回去,“真是的,待会怎么能上台呢?要不是我,你的领子可要成为全国的笑话了。”

“才不会的。”

他顶着嘴,但是又忍不住摸了摸领子。英智看着他,笑得格外地灿烂。

“好啦,那我走啦。待会回家注意一点,不准疲劳驾驶哦。”

“……用不着你说。”

英智满意地点点头,脸颊红扑扑的。他看着英智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休息室的门走。他看着英智的背影,想告诉他,他的领子也没有整好,可是喊不出来。然后他听见闷闷的嘭的一声,原来隔壁演播厅真的在测试音响,经纪人坐在他对面,看见他醒了,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莲巳君,很累吗?待会就是本番了。”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我昨天休息得很好。”

“现在那边人到齐了,你们要不要最后再对一次台本?”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咖啡,最后用力地再吸了一口。

“好。”

 

他摇着那厚重的旗子的时候,对着摄像机笑得很灿烂。

之后媒体把他拿着旗子的笑容的特写放得很大,说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型的节目上笑得那么真诚那么灿烂。

他当然要笑得灿烂。

新年过了之后还是有不少番组邀请他,他再怎么推,也还是只推了一半左右。不过正月留给他的时间挺多的,他已经不急了。

月底第一个番组是老熟人的团番,他起得早,出门之前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想了见到他们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之后他还是按照昨晚设想去稍微打扮了一下,只是下香水的时候,好像多洒了一点。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身上的线香味总是散不掉,一下手,那古龙水就多洒了一些。

出门之前,他突然收到了朱樱发来的短信。他看了一眼,是问他录完番组之后有没有空,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他。他没有想朱樱司会给他带来什么东西,只是把信息看过之后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就去掏车钥匙了。

前几天突然袭击东京的大雪像是幻觉一样,明明那天下得让他以为自己身在北海道。今天出来得早,没有堵车,他一路开,一路都顺畅。到了停车场的时候,他看见旁边的一个刚刚停好车的人的身影觉得熟悉。赶紧摇下车窗,对方比他早了一些看见了他。

“新年快乐,莲巳学长……”

似乎是觉得好像自己的叫法不大合适,刚想改口,他就回了一句“新年快乐”。朱樱看着他在旁边停好车,等他出来,才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给你可以吗?”

“嗯,好。”

他现在大概就能猜到朱樱要给他什么了。朱樱把一个纸袋递给他,他想都没想就打开了。好像有点不合礼数,但是他只要一想到这会是跟谁有关的东西他就没心思去顾及礼数是否周全。朱樱也没有在意,只是在他看见袋子里的东西的时候悄悄低下头。

“已经很久以前留在我这里的东西了,前一阵子我才想起来,大概,还是应该把它交给你……”

“十分感谢。”他张了张干涩的嘴,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只是去翻开那本素描本。

一页一页翻过去,都是自己很久以前画的东西了。他也不记得这个本子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他也不在意,毕竟那时候的恶作剧多了去了,他哪里会一一清算。

“抱歉……”

“怎么了?”他瞥了一眼看上去有点愧疚的朱樱,以为这个还是跟以前一样守正笃实的后辈在为了自己迟了把它还回来而内疚,“反正都已经那么久了,没什么的——”

他翻到了最后一页,本该空白的角落里透着一点灰,翻过来,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杂乱的线条,稍显幼稚的画面,却让他怎么都笑不出来。

明显不是他留下的。他只是突然觉得什么已经被自己埋得紧实的东西突然被这看上去有点随便的图画勾了起来,在他胸口翻江倒海,哽在喉咙里让他整个人都难以呼吸。无法化成言语的难过涌上来,涌进大脑,从眼里溢出。

怎么会这么难过呢?他想不懂。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那样的一天,所以葬礼的时候,虽然是他第一次主持葬礼,但是一点差错都没有,好好按照流程来走,他那几天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就算是去天祥院家去取一些跟自己有关的物品的时候,他也全程都没有失礼的地方,胸腔里波澜不惊。他感谢过每一个叫他不要难过的人,然后平静地送走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在最后看着照片里温和微笑着的人的时候,他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朱樱司递过手帕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递过手帕的手的手腕,呜咽着,而朱樱也没有抽开手,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从呜咽到失声痛哭。他感觉自己快要把心脏都吐出来了,那种难过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一口气挣脱了他所有的克制和自持。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净了,松开了朱樱的手之后,他接过了那块手帕。他倚在车身上,擦过了脸颊,擦过了眼镜,犹豫了一下,把手帕收起来。

“……下次还你。”

朱樱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然后点了点头。

他捏了捏额头,深呼吸了一会,指了指电梯的方向。

 

之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素描本。素描本上的最后一页,是英智的手迹。画得随便的被炉里,他和英智面对面坐着,剥着一个像是蜜柑的东西,有些歪斜的窗子外面飘着雪。他不知道英智是忘了还是在骗他,竟然对他说没有想象过他们一起生活的样子。他想,或许这也是对于他的不诚实的惩罚,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诚实地告诉英智他们看的不是初雪,所以要惩罚他,让他没能把笑容传达过去,也让他在无数的祝贺声中,没能见上英智的最后一面。

他的手心,就这样被挖去了一块,从此以后,都是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得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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