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他的名字叫白(1)

今天店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他来得很早,我还没把店里的牌子给挂起来,他就已经来了。我隔着窗户看见他,因为还没来得及把窗户擦干净,我没办法看得太清他的样子,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眼神本来就不是很好的原因——但是一看就知道来的人是个贵公子一样的人。头发留得比一般人要长些,而且两边似乎不大对称,虽然我也没有说他的资格;身上长长的风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款式,但我肯定拿一定是相当高级的东西。店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不认识的客人了,来我的店里光顾的一般都是住在附近的人。他推开了店里的门,看见我还在擦地,小心地问我。

现在店里在营业吗?

抱歉,今天起晚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坐一坐。

他笑起来很温和,明明刚才还是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笑起来的时候却一下子温柔了许多,总觉得有点熟悉。但是他没有马上坐下,而是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店里的座位。然后他缓缓地走到了一张角落的旧桌子上,伸出手摸过桌子边缘上的划痕。

那个位置并不讨人喜欢,店里的主墙和向外的玻璃窗之间的承重柱无法拆除,这张比别的桌子要小的小桌子夹在角落的位置,在店里别的座位还有空着的地方的时候一般都不会有人往那里坐,但是他很自然地就走到了那张桌子前面坐下了。似乎是注意到我在看他,他指了指他正坐着的位置。

这里平常有人坐吗?

一般没有,这个位置不是很讨人喜欢,桌子比较小,位置也在角落,比较逼仄,没什么人乐意在店里没有满座的时候坐这个位子的。

但是……这里能看得到外面,这样的角落也容易令人安心。

他的手指在桌子的边缘滑过,停在一道磕碰留下的凹痕上。我装了一杯柠檬水,端到他的桌前。

谢谢。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和,听一遍就不会忘记的那种。我把门外营业的牌子挂出去之后,回来把前几天撤下来的相框逐个逐个挂回墙上。稍一回头,就看见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店里的这面墙,大概终于明白了墙上的那些钉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好多照片啊。我刚才还在想这面墙是用来做什么的。

前两天不是台风嘛,安全起见,就把这些挂起来的照片先收回去了。这面墙是承重墙,不能拆,但是空荡荡的又不是很好看,就把这一面用来挂些照片。

他走过来看墙上的照片,看了很久。

上面拍了很多人呢。

嗯,因为不只有我们,也有老顾客们愿意留在这里的照片。餐厅开了很多年了,他们在这里也吃了很多年的饭,总会有在这里诞生,又想留在这里的回忆的。

这里开了很多年了吧?

是的,这是我家的餐厅,从爷爷那一代就开在这里了。

他笑着点点头,目光在扫过墙上的众多照片之后反反复复地看着其中的几张。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的是我们还是小男孩时的照片。

这是以前的你吧?

他指着一张照片上十几岁时的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我点了点头。这是很久以前拍的照片了,还是之前爸爸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拍下来的照片,这是难得能看见俱利笑起来的样子的照片。

这一位是……

哦,你说鹤桑啊。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的,虽然他比我们早两年毕业,但是我们毕业典礼的时候他还特地请了假回来。

看来你们相处了很久啊。

我看着他笑起来的模样,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觉得熟悉了。

你认识他吗?

……是的。他以前是怎样的人呢?

啊,是个怎样的人呢……他很特别,我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完美地概括他的词语。

我翻了翻还没挂回墙上的相框,我想找的东西实在太容易找到了,显眼的白橡木的相框,就跟里面装着的照片所拍下来的人一样引人注目。照片模糊发黄,但是还是辨认得清上面的人的面容。我把相框递给了他,他拿着相框,看着照片上小男孩抱着一只大只的金毛犬,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是他第一张留在这里的照片。这只狗比他年纪还大,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养在家里了。但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它死掉了,老死的,他看着它死的。这是他唯一一张和它的合照,它的死也是他第一次直面的死亡。这是他很重要的照片,但是他又不想常常见到这张照片,就留在了这里。说起来这面墙上挂照片也是他的想法,本来我因为这面碍事又不能拆除的墙烦恼了很久,但是他突然跟我说,不如把这面墙挂上照片吧,谁都会有想要托付的回忆的。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他是个喜欢惊喜的人,想法总是千奇百怪,其中大多都是有趣的。这张照片,就是这面墙上挂的第一张照片。

他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这一张……

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我看见鹤桑坐在船上,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坐在甲板上留下一片水渍。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但是我一时不知道我究竟该怎样向他说明这张照片。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正是拍下这张照片的人。照片上玩水的人虽然笑着,但是这并不是真正开心的笑,我想他也应该是看出来这一点,才说不出形容这张照片上的人的词语。黑白的照片上的人因为过于白皙而在照片中发着亮,但是看上去一点也不灿烂。

这是他离家出走的时候的拍的。我拍的这张照片,那时他母亲……又离婚了。

对,是离家出走。因为在多个拼凑起来的家庭中辗转着,年少时的鹤桑,一定是藏着许多许多的难过的,但是这些难过总是被藏起来。我确信他看出来了,因为他看上去和照片上的鹤桑有着一样的眼神。他看了好一会,才看另外一张拍下鹤桑的照片。那是庆祝店里翻新,也是庆祝我接手餐厅的那一天拍下来的,不过不是我拍的,而是俱利拍的。照片上拍的正是鹤桑经常坐的位置,鹤桑扭过头,惊讶地看向镜头的时候的表情相当可爱。

这张就是在餐厅里拍的吧?

是啊。好怀念啊,以前他还经常在店里,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我回过头,指了指他刚才坐下的位置。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人会喜欢那个座位,除了我们现在正在谈论的人。

原来是这样。我听他说过,他去餐厅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一个安静的又能看见外面的位置,一个人坐在那样的位置上,就会很开心。他和我说过,人就像是一幅拼图,许许多多的碎片落在许多人手里、落在许多走过的地方,就算找不见拼完之后的图景,只要把这些碎片再找回来,就总能再见到的。

我看见他拿着相框,手指轻轻地摩挲在相框的边缘上,顺着木质相框的纹路擦过一遍又一遍。他的眼神十分温柔,我想,对于他来说,他所看见的绝非一张平常的照片。

我之前都没有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呢,原来他以前是这个样子啊。

他十分满意地看着这些被封装好的瞬间,目光在每一张拍下鹤桑的照片上流连。除了照片,他也问了我很多别的东西,但无一例外都是与鹤桑相关的问题,比如他的童年、他的校园、他的家庭,等等等等,我当然也把我记忆中的鹤桑尽力用言语复原出来。听到我的答案的时候,他总是笑得十分温柔,这让我忍不住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好奇。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我是在一次旅途的时候见到他的,在海外。那时我们遇上了风暴,暂时无处可去,他就来向我搭话……

他本来想继续和我说他们之间的故事——请容许我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想要说的东西,但是从他说话时的腔调就让我觉得他们的相遇一定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听他说下去,店里就来了客人。他礼貌地伸手示意让我开始我的工作,然后坐到了那个并不被人喜欢的座位上。在他等待的时间里,我时不时看他一眼,他一直在看那面墙上挂着的众多照片。如果只是普通的朋友,怎么会用那么温柔的眼神去看这些照片呢?所以我笃信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

在我接待完两个客人之后,他点的餐,都是他前来寻找的故人最喜欢的餐点。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缓慢地吃着,时不时又抬起头看向那面墙。我没办法不去注意他,因为他实在过于特别。他吃完饭之后准备离开餐厅,我赶紧追了上去,他听见门上的门铃的响声马上回过了头,但是看见是我的时候他明显有点失落,我不知道他在期待看见谁从餐厅出来。

那个,其实,我和鹤桑已经快半年没有联系过了,以往他就算不回来,也会给我们寄信的。如果你见到他了,可以提醒他给我们写封信吗?至少告诉我们他现在生活得好不好。

我看他缓慢地点了点头,好一会才用很轻的声音回答我。

好。


这边刚刚被台风肆虐过,我沿着小镇的主干道一路往西走,路上几株不抗风的树已经倒下。据我所知,这一次袭击这边的台风到这个小镇时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但也足够把许多树给折断。这些被拔起折断的树木茂盛,我在想不知道这些被突然毁掉的树木有没有参与他的人生。

刚才的那个餐厅,是我从一封寄给他的信上抄下来的。这里大概是他的故乡,这个临海的小镇,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他希望回来的地方。

鹤桑——我悄悄地记下了餐厅老板对他的称呼。我在想这会是他的名字还是姓氏,还是别的形式的昵称,我无从辨认。

我回来寻找这个人的痕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确实向我说过让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话,他告诉我失去一个人并不可怕,因为人就像拼图一样。我们所看见的是拼图已经拼好的模样,如果哪天这幅拼图消失了抑或我们忘记了这幅拼图的图景,我们可以把碎片收集起来,然后重现已经消失在视野和记忆中的图景。

刚才餐厅的老板似乎看出了什么,我想我说的我们是朋友这样的谎言应该很容易就被看破。我跟他不一样,我完全不长于保守秘密,他说过我的眼睛过于诚实而表情过于率真,很容易让人一眼看穿我在想什么。要知道这样的话我从来没有在他以外的人的口中听见过,我至今也没能搞清楚我究竟是在遇到他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毫无防备还是以前身边的人都不愿意说出这个事实。

餐厅里的那面墙上挂着许多他的照片,我是第一次看见他以前的模样。黑白的照片过去了这么多年,已经有点模糊,但是我能据此想象出他以前的模样,餐厅老板的讲述也让我重新认识了他。餐厅的老板有着和他相似的金色的眼睛,不过一只眼睛藏在眼罩下边,我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双眼是否真的相似。我更喜欢他的眼睛的模样:闪亮的,蜜糖融成的一般,只要对视上一眼,就会像儿时吃到了糖一样快乐,那是近乎本能的、直接进入神经深处的快乐。我把这样的话向他说过,那时我们才认识不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否认,告诉我人们会把共犯之间共同保守秘密的令人心跳不已的感觉误认为好感。我们是共犯,我们保守着共同的秘密,我们执行同一个犯罪计划,但是我认为我心跳不已的感觉并非仅仅是因为我们是共犯。

他少年时期的模样十分好看,比我认识的他有着更加健康的体态。不过照片中黑白的少年也曾露出过不含有几乎要成为他的本能的温柔的灿烂的笑容,纯粹的开心的模样对我来说也十分具有魅力。当然也有不那么乖巧的模样,照片中的他疯狂生长着,让我想起了玫瑰的模样,长着刺,却也正在为开花而努力着。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相当幸运,我竟然完美地错过了他长着刺的那些时间而只看见了他盛开着温柔的花朵时的模样。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很努力地回忆过,他此前是否有向我说起过这个小镇里的事情,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讲解或是漫不经心的提及也好,我也想找到他的过去的半点记忆。但是没有,很遗憾,我好像未曾听过关于这个小镇的事情。他很少和我说过他的过去,却留下了足够的线索,我想这应该就是他留给我的最重要的拼图的碎片。

我想要找到他,即使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TBC-

因为刚刚出的合集的功能 看了一下以前写的废料 反省了一下 觉得自己应该写些有营养的东西了 我要从傻白甜毕业才行:(最近活动好多老是加班 好累 但是剧院的饭 真的好好吃 所以我还是选择乖乖加班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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