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傍晚刚放学的时候，弟弟们跑回来告诉我，学校外面有个不认识的人。我担心会是什么图谋不轨的人，所以马上就过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儒雅的男人，虽然我觉得有着这么温柔的表情的人是不会做出什么坏事的，而且他的眼睛里一直都是在寻找着什么的目光，我觉得他大概是弄丢了什么。但是人不可貌相，也有不少做坏事的人长着一张纯良的脸，所以我还是努力板起脸，走到他的面前。

这位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他看见我的时候愣了一下，盯着我看了一会，似乎有点惊讶，但是马上又恢复平静的笑容。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什么图谋不轨的人。我这里有一封信，写的是这里的地址，我的朋友把它落在我的住所了。我想把这封信送到，但是不知道该交给谁。

举止谈吐都十分得体的先生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封信件，信封外面只写上了地址。虽然没有写收件人，但是一看上面的字迹我就知道这是给我的信。

这是给我的信……鹤丸君给我写的信总是不写上我的名字的，这个字迹我不可能认错的，是他写的信对吧？

他把信件郑重地交给了我，而我只是匆忙地道了谢就拿过了这封信。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觉得我无礼，但是请原谅我，因为我真的太过焦急了。信封黏合得过于紧密，我打开信封的时候把它撕得一塌糊涂。

确实是鹤丸君写来的信。鹤丸君离开之后，我们的通信也没有断过，他总会向我说他新的生活，向我讲述他到达的城镇的风景与故事，当然也会问孩子们的近况。这一封信也是如此，不过我对于得到他的信有点焦虑，因为他从去年春天开始就在战火纷飞的城市里穿梭，我和弟弟们都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我没有很仔细地看，看到后面他问学校的事情之后留下的时间，我有点不安。

这是半年前的信吗……

抱歉，我直到最近要搬家的时候才找到的这封信。

请不要道歉，我并不想抱怨……这是他托你给我的吗？他最近还好吗？他去的地方是不是很危险？

我似乎问得过于迫切了，他看上去有点窘迫。希望他能理解我的焦虑，如果他有一个相当于救命恩人一般的重要的友人在危险的地方流连辗转而最后一封信件还是去年的时候收到，他一定也会和我一样着急的。

我回来的时候，那边还有一些小规模的武装冲突……

啊，我劝过他的，叫他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是他还是要去，还一去就不回来一样……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我的担忧无济于事，所以我只好把这封信好好地叠起来，放回那只被我撕得有点破烂不堪的信封。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似乎不该把他晾在学校门外，毕竟他可是为我带来了鹤丸君重要的信件的人。

要不你先进来吧？这边晚上凉得很快的。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吹过来的风的凉意来得刚好，他犹豫了一下，在又一阵不痛不痒的风的吹过之后点了点头，跟着我进了学校。

说是学校，其实有点破旧，就是以前的一家商会留下的楼房，有点破旧，但是起码有围栏，也是镇上当年被轰炸时幸免于难的少数建筑之一。我带着他走上长长的楼梯，但是他停在了楼梯的拐角处。跟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这是挺久以前的画了，画上用铅笔画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一身洁白，却画着滑稽的大大的眼睛。

这是他吧。

我点点头，他说得一点没错，画上的正是鹤丸君。

是这里的孩子画的吗？

嗯，是我的弟弟画的，画完还是我挂上去的来着。

看来他很受大家喜欢啊。这双眼睛，真有趣。

是啊，弟弟说，这是太阳。

太阳？

对，大家都说鹤丸君的眼睛明亮又灿烂，就像两轮太阳一样。鹤丸君真的是十分温柔的人，治愈人的身体，也治愈人的心。他虽然不在学校里工作，但是学校里的孩子一有什么病，都会第一时间找他，因为他对待孩子们温柔又体贴，还会给他们数不尽的惊喜，把他们逗得开心。他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了，如果没有他，我可能都活不下来。

他听了这话有点惊讶。

我以前在一场事故中烧伤了，是他为我处理的伤口。

他以前一直都是医生吗？

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边医院的医生了。他对待病人十分温柔细致，这是其他医生所做不到的，而且在这里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反而最困难的时期过去之后，他就走了，哪里危险往哪里走。

听完我的讲述之后，他的神情变得有点落寞。忽然我就想起来，他今天刚刚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就是一副寻找什么的样子，他在寻找什么？我甚至也猜不出他的身份，只能从他的眼神和神情中猜测，他应该是很想念鹤丸君的。但是这个人也绝非什么坏人，至少对于我们来说，因为他在谈论起鹤丸君的时候眼神十分地温柔，加上他的双眼有着深海的颜色，我想他和鹤丸君一样是十分温柔的人，不过一个是如同太阳一般明亮，一个如同大海一般深沉。

你是鹤丸君的朋友吗？

大概是我问得过于突然，他愣了一下，但是过了好一会他都没有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我也不是很确定我们是不是朋友……我和他是在港口上认识的，我们的目的地一样，搭乘的船只因为风暴停在港口。他来和我搭话，在知道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而大家刚好也是独行，就干脆一起同行……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不算朋友。

他这样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倒不是这样的说法本身有多奇怪，像这样恰好同行却不是朋友的人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或是听说到；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明明他在谈论起鹤丸君的时候、看向与鹤丸君相关的一切的时候，他的神情柔和温暖，眼里温柔如水。

我想你们算的，在我看来，他是你很重要的人。

他听见我的回应之后，轻轻地笑了出来。我马上就想起了我们所谈论的人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时候，偶尔也会像这样笑起来，说着所怀念的一切。然后我领着他继续走上这条长长的楼梯，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去寻找能够填补他的记忆的碎片。

我最终在老师的家中留宿了。

本来我是想要拒绝的，但是他提醒我，这阁楼的小客房，原本是准备给偶尔需要在学校里留宿的医生的。我想我的想念实在是太明显了，所以老师会用这样的介绍来让我留下来。

阁楼的客房不高，而且只有一只小而昏暗的电灯泡。我就着这不大明亮的灯光，看着布置简单的屋子，一张床、一个桌子，还有锁起来的矮柜。

他已经离开这里多久了？三年，四年，五年，或是更久远的曾经？一定已经很久了。但是当我坐到他曾经躺在这里的那铺矮脚床上的时候，我确信他一定在这上面度过许多个夜晚，在并不柔软的床铺上思念着过往的时间或者想象着未来。在他还在这个学校里的时候，他是否会想到他未来会和我这样的人度过他最艰难的时光？

房门突然被敲响，我猫着腰过去开门。我记得这是老师的弟弟们中最为成熟的一个，手里拿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他先把盛着热茶的杯子递了过来。

哥哥让我给你送一杯热茶，这里晚上有点冷，得把窗关严实才行。

虽然他的个头不高，但是说起话来，除了嗓音，跟成年人别无二致。他把阁楼的窗子关好，但是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

你和鹤丸哥哥不是朋友吧。

这句话马上令我紧张起来。面前的人很明显是个知觉敏锐而又聪颖的少年，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能看穿我的谎言。

好像说中了呢。你和鹤丸哥哥并不是偶然同行的人那么简单吧？

他关上了房间的门，倚在门边，等着我给他答案。我迅速地反省了一下我们的状况，他说的并没有错，我只好点头承认。

哥哥想要拜托你带一封信给他，但是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吧？

我开始慌张，因为这个说法一点没错。我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一定是我寻找他的愿望过于强烈被看穿了，所以才会被发觉。我正在考虑要怎样去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低下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我希望你可以假装你们只是短暂分别，请你帮哥哥带走他的信，好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相当诚恳。

可是……

其实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

他摇了摇头，抱着自己的双臂，但是说出来的话又相当冷静，我不知道他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冷。

他走之前和我们道别的时候，我就有预感那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了。这么一天迟早要到来，我们都知道他去了哪里，或是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意外，特别是看见你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的样子的时候。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看上去相当平静，明明说的是令人难过的话。但是我很乐于听见他向我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只有他和我一样察觉到了我们所共同怀念的人的真正的模样。

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温柔明朗，却又是个永远无法抓住的人。

-TBC-

-哦，虽然我觉得很明显了，但是以防万一先说一下，标题和部分叙事结构致敬《我的名字叫红》，真的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我觉得我有必要卖个安利不过大概有很多人已经看过了；设定真的有点复杂但是我又不想给你们剧透任何一点东西，一切请从他们的讲述中寻找，拼出这个在不同的人的记忆中遗落了碎片的人的模样。人是由他的过去组成的，就像拼图一般。即使你把这个人弄丢了，只要找到组成他的过去的碎片，你总能再次见到他的模样，然后他会在你的记忆里，永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