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依然(1)

樱井的手臂上有一道疤痕。

很浅的,窄窄的四块连在一起的,很淡的伤疤。这道伤疤有一点点弧度,稍微弯起来,中间有狭窄的断开。虽然是一道不明显的伤疤,但是跟他走得近的人还是能留意到这块疤痕。这道疤痕其实有点突兀:在樱井没有晒黑的内侧的手臂上,这道不算宽也不算明显的疤痕兀自出现在他的小臂上,刻下一道支离破碎的月牙,像一个图腾一般,打着一个足以让人辨认出来却无法读懂的记号。

有很多人问过他这道伤疤是怎么来的,他也回答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对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他都回答:小时候调皮留的疤。几乎没有人再追问是怎样调皮,似乎是默认了儿时的调皮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容易留出来的疤痕,刻在这么一个温和谦逊的成熟男性的手臂上,只要一句小时候调皮就足够了,或许还能给一些不甚相熟的人留下一种可以被解读为可爱的反差。

不过真要较真,樱井怕是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伤疤为什么会留在自己的手臂上。这个伤疤并非他自己弄来的,而是被别人用极为独特的方式刻了下来,刻在肌肤上,也刻在心口。

 

在樱井最终点了点头之后,助理先他一步向工作室里的所有人鼓着掌。他看着工作室里的所有人都跟着真诚地笑着鼓掌,只有还站在聚光灯下的模特缓慢地抬起手,脸上笑容平平。

就跟他一样。

在碰上松本的目光的瞬间他就心虚地稍稍低下头,向工作室的其他人笑着说着客套话。他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还是在模特的面前。

如果是别的模特,他还可以向自己推脱说是模特过于好看,说是自己状态不好,但是松本有多么不一样,他自己心里清清楚楚。他悄悄地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见松本在和经纪人在商谈,他才松了一口气。

明明在看见来自松本的事务所发来的邀请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答应的人是自己,等到拍完了才觉得紧张,算是他职业生涯里的头一遭。

“樱井老师,我们先去确认一下照片。”助理取走了相机的储存卡,“还有,模特说有些细节需要和你单独商谈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往松本那边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松本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这一回他没再躲,只是在多看了松本两眼之后轻轻地向助理点头。他没有再继续看松本的那个方向,但是他感觉得到松本一定还在看着自己,用那双被长而浓密的睫毛围起的,清澈明亮的双眼。无需回头去看那些自己拍下来的照片,他脑海里就会展现比全画幅的相机里拍摄下来的图像更为清晰的模样,全都是松本轮廓分明的脸。

手臂上的伤疤久违地开始发痒了,他伸出手,在助理转身的瞬间,挽起自己的袖子,抓着自己手臂上的那块伤疤,很浅的,窄窄的,连成一条斩不断的短线的疤痕。

 

他打开工作间的门,但是刚看见屋里有点凌乱的布置就不敢让松本进来了。他半打开门,回头看着正盯着他的松本。

“那个,你想喝什么?这里有啤酒,有麦茶……”

明明只是简单的询问,他却说得结结巴巴。他下意识伸手继续去挠自己手臂上的伤疤,回过头看松本的时候看见那双跟以前如出一辙的漂亮的双眼正看着他不安分的手。

“给我看看。”

他看着松本向他走近,下意识地把手往旁边放,却又马上察觉到松本询问的正是他的手。犹豫了半秒,樱井把手臂抬起来,把那个伤疤露出来。松本抬起手,却只是轻轻地托着他的手臂,仔细地端详着这块伤疤。在松本的视线在他的手臂上不走的时候,他觉得那块伤疤是越来越痒了,像是有许多只蚂蚁在咬一样。只要松本还在看着自己,他手臂上的那块本应除了痕迹之外不应该留下任何不正常的感知的疤痕就会发痒,但是始作俑者丝毫没有自觉,依然看着他。

“现在还会痒吗?会痛吗?”

松本的声音又轻又缓,他知道松本又对这块疤有着不该有的歉意了。这块疤已经很久很久了,早就不会再带来任何痛觉或是瘙痒。所有的痒或是疼,都是他自己的臆想而已——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但是这样的臆想无法停息,只要他还放不下松本。

无法停止的发痒,就像过敏一样折磨人,而过敏原堂而皇之地走到他的面前,用他熟稔于心的声音,询问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嗯……本来不应该再痒的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们之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松本好一会才放开了他的手臂。

“……这次拍摄,辛苦你了。”

松本愣了一下,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似乎在等樱井再问他些什么,但是樱井始终没有开口。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樱井实在是眼睛累,改不动面前那些照片,从电脑前面离开,打开冰箱,想了想还是拿出了一罐啤酒。

他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修半天的图了,连续工作到深夜直到身体开始抗议才想到该休息,或许是照片上的人的模样成为了他额外的动力。他亲手拍下来的松本,看着有点陌生。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在中学毕业之后就失去了和松本的联系。

镜头下的模特看上去清俊帅气,因为拍摄的是偏帅气利落的时装,画面上的人没有露出什么笑容。他拍人像的时候往往喜欢让模特别往镜头看,拍松本也是如此,只不过松本不看镜头的模样比较特别。别的模特即使听他说了不要看镜头也只是没有把视线直接对在镜头中心,一举一动和每一个神情其实都还是在注意着镜头。但是松本不一样,在樱井向他说了不用往镜头看之后,被一圈人围在摄影棚中心的人如入无人之境,时装的简洁利落的剪裁在他身上表现出了足以让向往帅气的服装的青年倾倒的疏离与高级感。更迷人的,是他偶尔抬头瞥向镜头的向下看一眼,下颔与领口下半露的锁骨之间的空白足以让人心动。

他清楚地知道松本有多好看,在松本还没长大的时候他就已经猜测过这个男孩会长得多么动人,现在不过是印证了他过去的想象而已。他记得很清楚,松本以前就因为长得好看,被许许多多的女孩子喜欢着,就连自己的同级生,也会在看见松本的时候互相揶揄,或者揶揄他。在他想要抛诸脑后的那段略显漫长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把松本的美貌当作秘密,相反,他乐于让别人知道松本的好看,然后再让别人醒悟,这种好看,是轮不到他们去拥有的。

可是现在呢?他好像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做那样的事情了。

刚刚还在颤抖的鼠标停了下来。似乎是真的对着屏幕对得太久,他觉得好像有点眼花。

闭上眼之后,他揉着即使闭上也还是飘着雪花的双眼。

他想知道的太多了,关于松本是怎样长成了现在这样好看的模样,关于松本是怎样学会了面对镜头,关于松本是怎样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等等等等。

但他最想知道的,他不敢问,不敢知道。

 

松本出演的CM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攀上了他的工作室对面的大楼的巨幅广告屏的。

浓眉大眼的男孩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衫,领子上工工整整地打着领带,打出了一个漂亮规整的,小小的三角形。头发软塌塌的,镜头里的男孩鼓着腮帮子把脸颊贴到眼镜上,倒真的像个乖巧的中学生。

樱井站在窗前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拿着新上市的新款零食的模特发愣。

好像不认识了,自己好像有点不认识松本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看着镜头里乖巧还有点天然的男孩,摇了摇头。

他哪里是这样乖巧的小男孩。樱井看着被他的呆愣和直白所打动的女孩眼睛睁得明白,亮晶晶的,乌黑的瞳仁滴溜溜地转,脑子里开始回播松本中学时代的模样。应该是喜欢恶狠狠地瞪人的,像是一点就会爆炸的火药桶一般的模样——受不得一点点委屈,也经不起一点点撩拨,那才是十几岁的松本润。那样眨着眼的,用自己漂亮的眼睛让人无法挪开视线的奶气的松本润,是他不认识的样子。但是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松本了,现在的松本是个怎样的人,他说不准,他不知道。

“那个CM,”他喊住了刚把补光灯收好的助手,指了指外面的广告牌,“是什么时候开始放的啊?”

“这个啊——”助手眯了眯眼,“大概也就前两天才开始放的。”

“前两天?”

助手迷茫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我记得前天还是大前天就看见了的。”

“这样。”

他点点头,让助手先回去,扭过头继续看着屏幕上笑得可爱的大男孩。

明明以前只要在面前一闪而过都能察觉到的,现在竟然看了两三天才注意到。这条广告轮播了好几次,终于切到了另外一条广告。他拉上窗帘,迟迟没有从窗边离开。

 

二宫眨了眨眼,翻着松本带来的杂志。他猫着腰,几乎是蜷缩在椅子上,一页一页翻着杂志上当红模特的写真。看着和往常乖巧的少年形象不一样的松本他心情很好,但是翻过最后一张照片看见摄影师的介绍时马上脸就拉了下来,马上把杂志给合上了。

“嘿。”突然脸颊被冰凉冰凉的东西贴上,他打了个哆嗦,“发什么呆。”

松本笑着把杯子放到旁边,他依旧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对着松本请客的冰沙都不笑。

“看见他我就不爽。”他把杂志推回给松本,“你不是应该比我更讨厌他吗?”

“有什么好讨厌的,”松本拿起杂志,露出和封面一样的笑容,“这不是拍得很好吗?”

他忍不住冲着松本翻了个白眼。封面上的人虽然在笑,但是不着痕迹,似笑非笑。二宫知道能把这样的笑容拍出来的人可能真的只有樱井一个,但是这跟讨厌樱井没有任何冲突。倒是该生气的人慢悠悠地架起腿,翻着刚刚买回来的印着自己的写真的杂志。

看着松本仿佛没事人一般的笑容,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替松本生起气。他大大地舀了一勺冰沙送进嘴里,也不管这样吃会不会头疼。抬起头看见松本确实在笑,他就更加不知道松本究竟在想什么了。

“不过真是意外……”二宫把自己的脸颊揉成一团,“他现在竟然还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是啊。”松本把杂志卷成一个筒,放到眼前透过卷筒看着他,“听经纪人说,他毕业之后只在医院待了一年,就自己出去做摄影了。”

“我还以为再见到他的时候要喊他‘樱井大医生’了呢。”

他抬眼,看见卷筒另一头睫毛长长的那只眼睛垂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确认松本眼里是失落还是难过的时候,松本就把卷成卷筒的杂志拿下,笑得灿烂。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现在他这也算是他自己的人生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看着松本眉眼弯弯,不像是故意在赌气,更没有办法消气了。

那算是什么狗屁人生,不把你放进未来的规划的人生都是什么玩意。

二宫咬着杯子的边缘,牙齿磕在玻璃杯上,玻璃杯像是受了惊吓在不停地打着颤。但是他最后还是问出口,他不是那样无趣执拗的人,也知道松本和樱井,现在都是他们自己选择出来的结果,哪有旁人可以插嘴的余地。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樱井在他面前纵身一跃跳进泳池的那一瞬间。

灼热的阳光刺痛着他裸露的小臂,后背也被汗水打湿,身后就是清凉的泳池,但是他绝不能落下去。那时他被不怀好意的同学用手指戳着胸口,一步步把他逼到了泳池的边缘,胸前是尖锐得能把他刺穿的手指,身后是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点的泳池。他只能努力地在池边站定,却咬紧牙关,半句求饶的话都不会从他的嘴边吐出来。他一边坚持恶狠狠地盯着正在围着自己的人,一边努力地让自己做好落水的心里准备,直到听见一把许久没有听见却总觉得熟悉的声音。

“哇,今天真热,你们也来玩水吗?”

他看见顶着一头染成了金色的蓬松的头发、打着闪闪发亮的耳钉的怎么看怎么眼熟的既是长辈也是前辈的人穿过阴暗的走廊,一步一步逼近正在把他团团围住的人。松本有一瞬间想要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想叫他离开,但是身体因为害怕和无措而陷入僵直,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

樱井没有理会那些人相当不友善的目光,也没有半点挑衅的意图,径直走到了泳池边,看了他一眼。他仅仅和樱井对视了不到半秒,然后他看着樱井笑着,纵身一跃,落入水池的时候溅起一大片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怎么了,你们不下来玩吗?”樱井爽朗地笑着,笑得近乎猖狂,双手拍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来啊,水里多凉快!”

他张开着双臂,和灿烂的笑容摆在一块,松本在其中读到的,是久别经年却依然熟悉的邀请。

好像又一次,冲着不知所措又慌乱不安的他说:润,过来我这里。润,我就在这里。

他转过身,向着樱井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水中。毫无顾忌的身躯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他在水中笑,也在水中哭。

 

每个人都会听过一句如同咒语一般的话语,那样的一句话会长久地烙在心口,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或许十几年。

烙印在樱井胸口的,是父亲在他小学时扶着他的肩膀说的一句话。父亲温柔地扶着他的肩膀,只要稍稍侧目,他就能看见父亲的手指上闪闪发亮的结婚戒指。他很久没有被父亲这样温柔地扶着肩膀了,但是重新得到这点温存的时候,他没有感动,只有麻木,但是这种麻木感没有持续多久。

推开门的是一只稚嫩的手,软乎乎的,白白净净的,门后出现一个戴着与脑袋不协调的巨大的宽檐遮阳帽小孩,一抬头就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他。据父亲的说法,比他小上两三岁。他本没觉得这孩子有多特别,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圆滚滚的脸颊,惹人怜爱的长相,径直往他这里走,一脑袋往他这里扎,他下意识地去拉住第一次见面的孩子的小手,跟棉花糖一样白白软软。

樱井翔的心思,配上这个年纪,算得上早熟,当然也知道这个小男孩和他身后的女人意味着什么。或许应该讨厌他和他的妈妈,但是樱井翔做不到。低头再看一眼被自己握着手而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的孩子,他不知所措,直到父亲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了,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他久违地听见父亲温柔地叮嘱他,但是他无心细细品味这话里的温存。站在他面前的小孩仰着的饱满圆润的脸颊,奶声奶气地喊了他一句哥哥。听见这样的喊声,他下意识地用鼻音应了一声,在听见他的回应的时候,小孩笑得更开心了,又甜甜地连着喊了他几声。

那一瞬间,他悄悄在心里刻下了父亲所说的半句话:

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他。

这半句话,后来在他心里回响了很多很多次。但是想起来跟做得到,从来都不是一回事。

 

给松本拍过那一组照片之后,他常常看见印着自己拍下的松本的模样,在书店的海报上,在商场的广告牌上,经常会出现松本的模样。

好像是为了弥补他多年的缺席一般,他突然发觉松本无处不在。在他甫一回国就看见的广告灯箱上,在他随手拿起的杂志内页里,在他新组建的工作室的助手们闲不下来的口中,不一而足。

和松本的再会和离别好像还是不久前的事情,这种错觉一直到现在都还在。但是他清楚地记得,那还是他高中毕业时的事情了,已经是过去多年的往事。

他十分记得在中学里再一次看见松本的时候:只是随意地一瞥,就看见新入学的新生在体育场上打闹。很快他就留意到一个留着蓬松柔软还比同级的学生的都要长些的头发的男孩开始助跑,然后跳起,然后从高高垒起的跳马上跃过。远远地看着那个跃起的身影轻松自如地越过跳马,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人自己是认识的。但是确切地知道那是谁,是之后的事情了。在他以前的印象中,松本本来就是长了刺的,所以他看见松本被找麻烦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意外。

在泳池里看着那些找麻烦的人离开之后,他轻松地一撑双臂,爬上了泳池的边缘。他回过头向水里的松本伸手,水里的人犹豫了好一会才牵上他的手,被他一把拉上池边。比自己要迟些下水的人的手柔软温热,比以前握在手心的那只幼小的手要大上许多,却依然让樱井觉得这双手仿佛昨天就与自己的手相握过。他留着的略长的头发不停地滴着水,刘海像从水里捞出的软趴趴的海带,黏在额头上,也正是因为这样樱井才得以认认真真地看清他的双眼。永远清澈的,永远耀眼的,永远热烈的,让他一瞬间想起了玫瑰的模样,美丽耀眼却又长着荆棘的模样。他那时看着松本,猜测着松本会对他说什么。或许见到多年未见的曾经的兄长,他会感动,会喊一声哥哥;或许刚刚被前辈从一场霸凌中解救出来,他会感谢,会说一句谢谢。但是他拉住了樱井的手臂,还在滴着水的指尖轻轻地摸到那个疤痕上。

松本低声地问他,用颤抖的、低沉的、黏稠的、令他着迷的嗓音问他。

这里还疼吗?还会痒吗?

他摇摇头,却再也无法再把目光从松本身上挪开。在体育老师推开门冲着他们呵斥的时候,松本还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

在很久之后,他一次次地回忆松本的模样。中学时的松本,喜欢骄傲地昂起头,在别人面前露出大胆而骄傲的神情,本来就是浓颜的脸庞因为这份骄傲而变得更加惹人注目,让他更加像一朵骄傲地抬起头的盛开的红玫瑰。可是他又想起来曾经听过的诗人对于玫瑰的评价,令他惴惴不安——

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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