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他的名字叫白(3)

我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这个沉默的男人。他一言不发,完全不像我们正在谈论着的人。

说实话,这样过来像是在质询着他的状况并非我的本意。对于鹤丸哥哥的其他友人,我应该跟哥哥一样礼貌相迎,但是我看见他的时候就无法冷静,因为他们太过相似。

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模样相似,他们之间的容貌差别很大。鹤丸哥哥的面容,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了,但是我依然记得很清楚。笑起来的时候,是明媚的,灿烂的,像是阳光一样令人温暖的。但是我所看见的,当然不仅仅是他笑起来的模样,他笑起来的模样谁都知道,也谁都喜欢。

谁都会难过,总是招人喜欢的鹤丸哥哥是这样,现在在我面前一言不发的人也是这样。他们偶尔露出来的落寞的模样真的太过相似了:低垂着眼眸,没有动摇却湿润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知道底下暗流涌动,却看不穿里面究竟是什么感情在涌动。他们那两双完全不一样的漂亮的眼睛里,装着一样的东西。他的眼睛不同于鹤丸哥哥的,他的眼角略微下垂,深蓝色的眼眸里两边各沉着一轮月牙。这样的眼睛是可以吸引到鹤丸哥哥那样的人的,因为这就像那片看不见尽头的海,在看不见星星的阴冷的夜晚里出航的水手眼里的海,而那两轮新月,钩得起所有曾在海上的夜晚里找不到方向的人的念想。

那样的眼睛,只要看一次,就会觉得遥不可及。

我已经快半年没有……

我对这个没有兴趣。

我打断了他的话。他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才开始说我真正想听的事情。

在港口上认识他是真的。我们在附近的小酒馆里碰面了,那时酒馆里都是因为船只无法出海而留在岸上的水手。我坐到了酒馆里仅剩的一张桌子上,在我后面进了酒馆的他就来到我的座位前面,问能不能和他共享这张桌子。然后我们一起喝了酒,在一群吵闹的水手的包围下喝了半瓶龙舌兰。

我还想听他继续说这些事情,但是他停了下来,双手放在双膝上。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他半张着嘴,却没有再说出半个词,似乎突然沉浸到自己的回忆中去了。

这让我忍不住揣测他正在想什么。他们的见面是美妙的,还是令人讨厌的?我在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的答案。不过实际上我也没想听他的这些回忆,这些回忆应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共同的

我来这里来拜托你带走哥哥的信,是因为对于哥哥来说,鹤丸医生救了他一命,是带他从最可怕的回忆里走出来的人。无论你带来的是怎样的讯息,都不要告诉他,这会让他难过。

他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我会把信带走……你的哥哥,他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之前这里经历过一轮轰炸。火烧起来之后,他把我们都带出来了,但是在邻居家的请求下,他又冲进了烧起来的屋子里,然后没能出来。火灭了之后,鹤丸哥哥找到了他,还活着,但是醒来之后忘记了许多东西,很多东西跟着他的身体一起被烧坏了。

那他……记得你们吗?

我摇摇头,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有听他说过,人是由过去所组成的吗?

他点点头,我看见他用他的手指划过杯沿。他的手指,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上都有着厚厚的茧子,我想他应该是作家,或是记者。我又想起来我看见他来到这里时的模样,那是在找丢了的东西的人的模样。既然他听过这样的话,那我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了。

他在寻找他的故人。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往常我睡得很久,却依然觉得昏昏沉沉;这一次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来,却让我难得地觉得睡得安稳。昨晚一夜无梦,睡得安心,我想打开窗,但是老旧的窗框上的锁生了锈,那个变得过大的插销难以动弹,我放弃了打开窗的想法。

能睡得这么安稳,或许是因为这里确实是他生活过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生活过的地方,有着温柔的,令人舒心的气息。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被噩梦缠住,而他会低声地、急促地呼喊着我的名字,直到我醒来。那温柔的嗓音,在许多个噩梦中把我拯救出来,在我醒来之后,他又会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将我抱在怀里,或者任由我把他抱在怀里。他问过我梦到了什么,我往往如实回答,不曾隐瞒什么。而他给我宽慰的方式也与他人不同:他不会说一些往往是象征性的安慰他人时惯用的或是哄着一个正处于恐惧之中的孩子的话语,他总是用拥抱令我冷静下来。而在我们拥抱着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那种气息与大家常说的体香是不一样的,我感知他的气息并不只是用我的鼻腔,更像是去感知他的灵魂的呼吸。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他早已离开的房间里,再一次安睡。

来到这边的感觉十分新鲜。此前我听说过他讲述自己的家乡,虽然不曾告诉过我他曾经住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却会像我描述那些美好的景色与美好的人:有遥远的海,有崎岖的岛,有他喜爱的街区,和他热爱着的人们。但是这些东西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因为我自始至终都钟情于他而已——美丽的,柔软的,朦胧的,我的梦中情人。

换好外套,胸前空荡荡的。我往衬衫前摸了一把,衬衫底下什么都没有。桌子上——没有,只有摞起的零散的旧书。

想起我昨晚是把项链放到了枕边,我回过头,就看见他正躺在床上,捏着项链的一头。他刚刚醒来,半睁着眼,那是傍晚的海面上沉沉欲坠的那一轮太阳正在凝视着我。从被褥中伸出来的手臂上,一条细细的疤痕从他的纤细的小臂中间爬出,我知道在他的薄衫底下,那道疤痕以手肘处为起点,爬到他的手腕附近。他伸开他的手掌,像只猫咪一般打了个哈欠,随即又马上蜷了蜷身子,把一半脸埋在枕头里。我对他闲暇时喜欢赖床的小毛病十分清楚,但是总是对他没有办法。要知道刚刚醒来的他是有多么可爱:与清醒时的算得上锐利的目光不同,朦胧的温顺的眼眸里打着转的,是尚未来得及融化的晨曦在他的眼睛里,而他用这样的眼睛来看我,无需任何言语,我就已经说不出口让他离开温暖舒适的被褥的话语了。而他时常更加狡猾地,向我伸出手,就像现在这样:他从被褥中伸出一条手臂,没有穿着上衣的他把肩胛大大方方地露在我的面前,常年包裹着的肩膀处的雪白的肌肤就随着他伸出的手臂裸露出来,那里没有疤痕也没有伤口,白皙的、光洁的肌肤如同展开的丝绸,每次看见都会让我产生去触摸、去亲吻的渴望。这样的人如果邀请一同共犯贪婪的罪恶,没有人能够拒绝。他闭上眼,唇角分明是因为能得到片刻的回笼觉而无法自抑的快乐。但是他没有马上睡着,因为他的睫毛还在微微抖动,而他的手往枕边走,摸上那条项链,昨天还在我的颈间的项链。他的手指上磨起的茧子轻轻地在那枚镶嵌着宝石的十字架上摩挲,然后他又睁开眼,小声地问我:

我和你的上帝相比,谁更重要?

这个困扰过许多位教徒的问题来到我的面前,我却一点都不慌张。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多么虔诚的信徒,但是我还是没有将上帝拿来和他去作比较。

上帝那里是我的去处,你是我的归宿。

我想去抚摸他摩挲着十字架的手,可是我伸出手的时候,只是摸到了凉凉的金属和上面凸起的小小的一颗黄钻石。他又离开我了,床上只剩下我早上起来时还没去叠好的被子凌乱地横陈在起了皱痕的床单上。捏起项链的两头,我郑重其事地将它戴回我的脖子上。

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敲响,我知道我该醒来了。

可是我要怎么抑制自己的想念?我无法停止去想象,我在这个依然有着他的气息的房间里走出三步,打开门,门外是他带着笑容和我说出今天早餐的内容。温柔如他,会小声与我诉说他早上买来早餐时碰到的有趣的小孩,或是笑着抱怨厨房实在是太多不便。可是我又分明知道,这一切不会在此时此刻发生。

门外依然是昨晚过来冷静地询问我的男孩。他眨眨眼,瞥了一眼房间里的窗子。

早上好,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吧。

他说得稀松平常,跟所有照顾一个远方而来的客人的家中的人别无二致。

好。

走廊尽头的窗前是一片狭窄的海,晨曦逐渐融化,一片金光之海在我面前远远地伸出,在地平线处坠落。我想象他的踪迹,在大海坠落的地方,等着我挥舞着蜡与羽毛的劣质的翅膀去追寻他。

他是我的归宿,那是只要我还活着便想回去的地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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