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依然(2)

松本有一个秘密。准确来说,它既为一些知情人所知并理解,也对一些注定不能理解的人保密。

而这个秘密,就在樱井的手臂上呈现。和樱井打交道有一定时间的人,一定会注意到樱井手臂上的伤疤:一道不甚明显的却总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一下的伤疤,浅浅的,有着几处很浅的断开的月牙一般的伤疤。他悄悄问别人,知不知道樱井手臂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他们的回答要么是不知道就是说小时候调皮弄的。然后他就记下了樱井对于那个伤疤的解释,直至如今也清清楚楚地记得。

他们都错了,说不定樱井自己也弄错了。那不是调皮而留下来的属于坏孩子的勋章,而是一道由他打造的无法抛弃的铁锚。这道疤痕,并非是无心之举留下的印记,而是他在某个瞬间突然想出来的蓄谋之举。他就像是一个天真的水手,打出一道巨大的、坚实的、不会被销蚀的锚链,以为只要把这道锚抛下,那艘载着他所惦记着的人的船就不会离开属于他的港湾。那时候他相信这道锚会把他们牢牢地拴在一起,让他不会把他日夜想念的人弄丢,也让他不会被他日夜想念的人丢下。他每每看见那道伤疤,总觉得这就是他放下的铁锚,这道铁锚将会把他们两人的命运锁在一起,他依然有可以依靠的人,他依然会有可以找到的归宿,他依然会在想要保护他的人的身边。

可是他忘了,所有的帆船终将在他们各自的遥远的一望无际的海洋上漂泊,不会永远在某个港湾等待着他的到来。就像世上许多不甚聪明的人一样,渴望留在自己无法离开的人身上一些只属于彼此的重要的印记,却丝毫没有弄明白,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新到的杂志上写着他所熟稔的名字,封面模特的笑容明亮可爱,女孩子的手臂旁细细地垂下一段文字,说什么要走近时尚摄影界突然而至的新星,像是模特袖子上垂下来的一条多余累赘的流苏。

翻到这本杂志上登载的与樱井的访谈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上面登载的摄影师本人的照片也比一般的对于摄影师的照片要多,篇幅也长。松本能够理解这特别的待遇,因为谁都想多了解一点关于这个刚回国就拍出一系列引人注目的写真的摄影师:半路出家却才华横溢,拍出的照片角度配色都十分大胆,本人却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好奇,让人忍不住在意。

第一张照片上的樱井微微带点笑,平静,或者说冷静,即使旁边排列整齐的访谈里面的樱井侃侃而谈相当随和得体,也让人觉得无法接近。照片中樱井的微笑很浅,比起将其解释为与采访的记者对谈的欢欣,更像是某种礼节的表现。舒展的眼眉之间,完全是与年龄相衬的得体与成熟。

他摸过杂志上樱井的笑容,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这一个樱井。

成熟,沉稳,大方得体,这不是他所知道的樱井的模样。现在的樱井,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他所知道的过去的那个樱井的痕迹:扎眼的金发,只有一边的耳钉,说话夹枪带棒,比不良还像不良,但是从来不会打架。

——好像不对。他发觉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发觉自己想错了。从他了解到的所有和樱井相关的事情里,樱井没有动手打过其他人,除开样貌,樱井中学时的模样跟大部分只了解到他的现状的人所想象的差不多,他温文尔雅,他礼貌得体。

而让这样的樱井唯一的一次动了手的,只有松本一个。

 

过去是什么?

路过正在施工的大楼的时候,他看见大楼顶上的灯明灭不定。深夜的工地依然亮着灯,却不像正在有人施工的样子。樱井想起来自己刚回国的时候,也是深夜落地,离开机场的时候,似乎也是像现在这样看着那些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石屎森林从自己身边走过。他不想回头。

好像是一个幽灵,永远纠缠着人的幽灵,却又是构筑着每个人的根基。

刚刚结束了给相叶的拍摄,他懒得麻烦助理送他回去,自己叫了出租车。他没想到给相叶的拍摄花了那么长时间,最近自己的工作时不时会出点岔子,好像总是被过往纠缠不清。相叶倒没有抱怨他比往常长了不少的拍摄时间,反而和他聊了聊近况,问他好不好。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相叶和松本几乎是同时进了业界,不过去了不同事务所。在他缺席的多年间,恐怕只有相叶知道松本走得有多辛苦。中途休息的时候,相叶坐到他旁边,十分体贴地给他递了一杯咖啡。他刚开口,相叶就先说了他想听的东西。

“润……”

“嗯,他现在挺好,”相叶替他把吸管插好,“就是你回来得不够早。”

他自知惭愧,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咖啡,美式黑漆漆的表面上映着他的脸,有点疲惫,有点惭愧。相叶啜了一口自己的咖啡,伸长了腿,靠在椅子柔软的靠垫上。

过往再一次勒住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他知道相叶并非故意责难他,但是他反而更难受。凡是知道他以前和松本是怎样相处的人,都有资格骂他一顿,可是谁都没有。相叶也没有责难他,他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事情,相叶也只是十分平常地回答了他。

只是那样稀松平常的零碎的话语里,他想不出来松本究竟从怎样的生活里走出来。现在的松本变了,没有那么多棱角,或许该说,长大了。樱井记得他以前的模样,永远骄傲着的头颅高高地仰起,对着那些会刺伤他的人和事都不曾低过头。现在他会低下头,温顺地跟在年长些的经纪人身后,向赞助商笑着谈论以后的合作,也会在事务所的领导的熟人面前笑着应对每一句无法辩明其中善恶的话语。松本是这样的吗?他不是受不得任何委屈的吗?有点不认识他了,突然之间。

出租车停了下来,樱井过了一小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家了。他翻翻外套内里的口袋,匆匆忙忙地递给司机,又匆匆忙忙地从司机手里接过找零。抬头看向自己租住的公寓的大楼里灯光稀稀拉拉的模样,一阵冷风灌进他的外套里。他看了一眼比自己稍早一步上楼的电梯,转身走到步梯的楼梯口,踏上两个台阶之后灯才为他亮起。从口袋里摸着钥匙的时候,他想起来自己很久以前那一次无果的逃离的终点。打开门,他摸上墙壁的开关,灯亮起来的瞬间,七岁半的浓眉大眼的男孩愣愣地站在玄关前,眼圈红红,没有流泪却只是瞪眼。他的腿僵住了,无法向前移动,他走不到那个男孩的面前。眼圈发红的男孩子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漂亮的闪着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是在生气吗?是在担心吗?是松了一口气吗?可是他看着那个男孩冲向了无法动弹的自己,往自己手臂上用力地咬了一口。

手臂上没有任何痛觉。其实他早已忘记被咬上的那一瞬间的疼痛是怎么一回事了,留下来的真的只有稀稀拉拉的浅薄的疤痕而已。他摸了摸那几个并排的开关,按下去,这回他终于按到了正确的开关,玄关上马上亮起了温暖的浅黄色的灯光。他脱下鞋子,往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头走了进去。

 

等相叶换上看好的衣服的期间,他无聊得很,瞥了一眼旁边的便利店里播放着的电视剧。看见和自己搭档过的女演员的模样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这个时间似乎刚好是她主演的电视剧集的档期。松本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可是电视剧马上就被掐断,切到了另一个频道。是新闻,电视上坐得端正的播音员在讲什么他听不清,却看见走失儿童的启示。不甚清晰的照片上是个穿着条纹衫的孩子,扎着短短的马尾辫。

“在看什么?”突然肩膀被人搭上,相叶捏了捏他的肩膀,没等他来得及回话,“走失儿童啊……两天了,很难找了吧?”

“嗯,除非自己走回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相叶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头看了一眼相叶试穿好的风衣,相当合身,剪裁利落。“好看,很好看。”他象征性地扯了扯衣角,“就这件吧。”

专程叫上他来参考意见的相叶只是脱下了风衣,也没有急着叫人拿去打包。以相叶对他的了解,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也曾经是走失儿童的焦急的家属。

樱井在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失踪过一回,从晚上放学之后就不知所踪,他在家里看着母亲和继父一个接一个地打着电话,将他留在家中。他趴在玻璃窗前等着,可是也只能趴在窗前等着。

谁都不知道他在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的时候,有多害怕他的哥哥再也不会回来。

不知道相叶是什么时候替他挑的衣服,一件款式简单的大衣突然横在他面前。

“试一下吧?我觉得这一件很适合你。”

他拉了拉大衣的侧边看了看衣服的样式,确实是他喜欢的款式。他刚想说一句很喜欢,相叶把大衣推到他的怀里。

“翔酱好像很担心你。”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即将要发行的杂志上登载的相叶的一组写真的摄影师正是樱井。他们一定谈论了过去的事情,而且一定是和他相关的事情——他和相叶认识了那么久,自己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心思都瞒不过相叶,也不知道相叶是不是故意留给他这样的话。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他忍不住追问一句,只是这句话他说得极没底气,相叶只是笑着把大衣晃了晃。

“我真的觉得这件大衣很适合你!”

“嗯。”他接过了相叶递过来的大衣,“我去试一下。”

 

迷迷糊糊之间,他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向自己靠近。

“放手。”

他努力地睁开眼,看见来的是谁。已经把头发染回黑色,摘掉了耳钉的樱井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但是他看不清。

抓住自己衣领的中村并没有松开手,只是笑了笑。看着旁边想要拦下来人的同伴,中村翘起一边的嘴角。

“没事,让他来求我啊,他不会动手的。”

不对。松本看着樱井抬头的时候,跟已经学乖了的模样不一样。

樱井停在中村旁边,和平时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请你放手,他现在很难受。”

中村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就算你土下座我也不会放的啦。”

“这样啊。”樱井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看着中村笑得得意。

“——我叫你放手啊!!!”

就在他以为樱井会转身就走的时候,突然当啷一声巨响炸开。开了花的钢管擦过中村的脸,结结实实地砸在中村左耳旁边的废弃广告板上,褪色的塑料布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来的背后的水管上的凹陷清晰可见。

他第一次听见樱井的吼声,用力过度而变得嘶哑的喊声在仓库里回荡着。中村的手还抓着他的领子,但是他感觉得到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僵直了。樱井再一次扬起那根像是折掉的凳子腿的钢管的时候,中村松手的同时往后一坐,那根钢管就结结实实地敲到了刚刚过了他头顶的广告板上,木条装成的框架断开,从划烂的塑料布间露出了丑陋杂乱的断面。然后樱井再一次高高地抬起手里的钢管,卷了边的钢管越过了头顶。

“滚,我数一二三。”樱井看着坐在地上颤抖的中村,“一,二——”

只是没等樱井数到三,中村已经迅速地两手往前一撑,爬起来跑了,倒真的像要滚一样。

钢管掉在地上哐啷一声,他看见樱井垂着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黑色的刘海间是一双发红的双眼,汗水从同样是黑色的鬓角旁淌下,刚刚挥舞着钢管的手无力地垂在腿边。

直到他再一次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樱井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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