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我们在星轨上奔跑(下)

“我又见到他了。”

听见他小声呢喃的时候,一期瞪大了眼,但是也只是一瞬间。

“那还真巧。是这么高的时候的样子吗?”一期笑着在肩膀处比了比,“还是……”

“他变得和我差不多高了。”他往耳际比划了一下,“他又长大了,看上去像离这里挺近的音乐学院的学生。”

这回一期没有再用玩笑一般的话回应他,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才坐下,把今天约定好交出的画稿从袋里取了出来。两张厚实的粗纹画纸上分别画着他之前见的尚还年幼与年少稚气的男孩的模样,干净清新的颜色跟他印象中的男孩十分相配。

“谢谢,真的跟他很像……”他庆幸自己找对了人,“约好的报酬我会按照之前说好的给你。”

“你刚才说你又见到他了,”比起报酬,一期好像对刚才他说的话更感兴趣,“又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是,他又变得成熟了一点,”他抓了抓额前的头发,“而且他还和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很奇怪的话?”

“他问我——圣诞节快到了,要给他弹什么曲子。”

许多人都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琴了,因为他突然变得无法面对钢琴:坐到钢琴前就会无法动弹、不停颤抖,如果触碰琴键,还会流泪不止。他完全丧失了弹奏钢琴的能力,也不再触碰学习了十余年的钢琴。退出乐团也已经是多年前的冬天的事情,而后他不再学习钢琴,转而攻读作曲。如果认识他,为什么还会问出要弹奏什么的话;如果不认识他,又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那你有没有什么印象?对于这个男孩。”

他摇摇头。他没有任何想要对这个能为他画出自己想念着的男孩的画像的画家有所保留的线索——这个模样的男孩,如果真是他以前相识的人,是不应该忘记的。会是一起学琴时认识的吗,还是乐团里打过照面的人?还是说根本就是只路过多看一眼的陌生人,还是哪次在剧院里演出过的不起眼的乐手?但是从哪个方向去回忆,他都没办法找到关于这个男孩的任何记忆。虽说他们本身的相见已经足够诡谲,说不定是什么灵异都市传说在自己身上灵验了也说不定。

“那还真够奇怪。”一期叹了一口气,“——我接下来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好,路上小心。”

目送了帮了自己大忙的画家走出去之后,他把那两幅画拿走,放在桌上堆叠着的文件上。接下来就有一个会议要开,但是现在他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刚想站起身转一转让自己喘口气的时候,门被敲响,没有等他回应就径自开门进来。会这样进来的也就只有一个人——抬头他就看见自己的弟弟拎着打印好的一叠材料,他揉了揉脑袋两边,“我现在不是很看得进这些材料,真的。”

“看不进也得看,晚上就——”

他本来准备好被小狐丸叨叨一阵,但是声音停了下来。小狐丸看见他桌上的画像,突然拉下了脸。

“啊,这个……”

还没来得及解释,小狐丸截住了他的话,声音在颤抖。

“谁给你的?这是谁画的?”

“我……最近见到了一个男孩,”他努力地想用简短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奇怪的话解释,“很奇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于是就托人画了他的样子……你见过吗?”

“怎么会这样……你不记得了吗?”

他不知道小狐丸说的记得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没等他再解释什么,小狐丸一把将手里的文件扔到地上,手胡乱地抓着头发,又突然松了手,垂了下来。

“你怎么会把他忘了呢?你怎么可以把他忘了呢?”


平安夜里的音乐会结束得很晚,留在办公室的人基本都没有回家的打算,都准备在公司里过夜赶工。他有点乏了,准备回去,但是一时又有点想先抽支烟。走到楼下,只留了一盏灯,平时大家抽烟的地方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夹起烟,往兜里掏打火机。刚刚摸出打火机的时候,突然手没抓稳,打火机掉在地上的声音十分清脆。

好像有点看不清——他刚想拿手机照亮一下地上去找打火机的时候,有人捡起了他的打火机。

“来。”

跟温柔的嗓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打火机盖子掀开的响亮的声音。他愣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把烟嘴叼起。火苗跳起来的时候,他看见那双清澈的琥珀般眼睛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火光。看上去和自己同龄的男人打着规整的领带,白发在深夜的孤独的火苗前金光闪闪。烟点起来了,火苗熄灭,只剩下自己烟头上的红点。

“今晚的音乐会真好。”变得更成熟的温柔的嗓音在自己咫尺之遥,“你已经想起来了吧。”

“嗯。”一股烟迅速地飘走,他放下烟,“我都记起来了。”

旁边的男人的笑声很轻,好像一边开口一边簌簌地落着羽毛。他不敢把视线从旁边的男人的身影上挪开,生怕下一秒这个人就会在自己面前消失。面对他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的男人只是笑,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今晚的音乐会真的很棒,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黑暗中看不清模样的人点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欢欣,“我听见了哦,勃拉姆斯藏起来的Merry Christmas,明明节目单上没写这首呢。”

“这首是我让他们加的。”他眨眨眼,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很想自己弹给你听的,不知道这样还算不算数。”

“算的。”男人点着头,“圣诞快乐。”

他努力地想要看清身旁男人的脸。似乎已经变得棱角分明,装在合身规整的燕尾服里的身材颀长高挑,如果音乐会上的人们能看见这副模样,一定会感慨这人的英俊。

这是个让人看一眼就不会忘怀的人,本应如此。他低头用力地抽了一口烟,烟草的味道让他眼睛发酸。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他没有再抽自己手上的那支烟,看着小红点上拖出来的烟被风卷挟着消失。再次抬起头,他对上那双即使是在黑夜里也依然清澈的双眼,嗫嚅着再问了一次这个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

“鹤,鹤,——”他念着本该刻在自己心口的名字,“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怎么可以忘了你呢?”

鹤丸矗立在黑暗之中,只是依然温柔地笑着。


真正和鹤丸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他最后一次跟着乐团去演出的时候。

即将要出发前往的巡演的目的地,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城市其实只有一个小时的时差,但是鹤丸还是不厌其烦地揪着他的衣摆叮嘱他。

“要好好休息啊,”他一边说一边伸手翻了一下三日月的衣领,“大家都会看着你弹琴的哦。”

“才不是,他们都是冲着N桑来的。”

他乖乖地站好让鹤丸给自己调整着衣领。虽然他清楚这次巡演的真正主角,但是听见鹤丸这样说的时候他还是很开心。谁不会开心呢,这次能担任钢琴演奏真的太难得,而且还是跟着那样优秀的指挥家去海外演奏。但是更令他开心的,还是这话从鹤丸嘴里说出来的。

在鹤丸理好他的领子的时候,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一把拉住了鹤丸的手腕。

“这次圣诞节不能跟你一起过,”他凑到鹤丸的耳边低声说,“但是我回来会给你惊喜的,一定。”

鹤丸笑着点点头,然后催促着他赶紧出发。他匆匆忙忙地小跑跟上了乐团的大家,到了登机口前,石切丸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领子上有东西哦,”长兄笑着从他的衣领上捏过来一枚叠成细长条的纸条,“是谁留给你的呢?”

他迅速地抢过纸条,展开来一看,一句演出加油,一张简笔画鬼脸。当然他马上收起了纸条,平静地又叠起来,假装随意地揣在外衣的浅口袋上,但是登机之后,他马上小心地将纸条放进了胸前的贴身的口袋里。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纸条放得离他的心脏太近,在飞行的途中,他才会不停地想着和写下这个纸条的人一起度过的许多时间:还小的时候,他们看着橱窗里的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的小熊议论,他们争着是牵着手的那两只可爱还是分开坐好的那两只可爱;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他们跑到音像店里,一个去听林老板的新曲,一个去听再发行的贝九录音;虽然鹤丸没有学习乐器,但是对音乐史上的浪漫秘话如数家珍,会和他讲李斯特,讲贝多芬,讲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一生。

他想好了,巡演回来就要弹奏那首悄悄藏起了一句Merry Christmas的浪漫乐曲,作为圣诞礼物。有些话必须尽早说出来,在隔壁班漂亮可爱又成绩优异的女生写好情书之前,在坐在鹤丸身后的有着漂亮卷发的女孩开口之前,他有太多要急着抢先一步说出来的话,他自认为自己的心意要比这些女孩们的要来得更厚重、来得更急切。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约定还是晚了一步。


不能再弹钢琴的原因来得过于猛烈,没有人能够想到台上那个已经小有名气的少年钢琴演奏家的演奏生涯会就此断送。

在最后一站的圣诞音乐会上,他近乎虔诚地,将那张纸条塞到自己燕尾服胸前的口袋里,上了场。在临时加的独奏中,他弹出了令所有听众再次站立鼓掌的乐曲。音乐会结束,他刚刚走下乐池,听见了父亲匆匆忙忙地接起电话。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打算等着父亲讲完电话,可是电话里断断续续的内容如同当头一棒,把他定在原地。向来礼仪周正的他第一次用力拉扯着父亲的衣袖喊叫着,抢过父亲的手机问着究竟怎么回事。本想隐瞒他等到他回国再说这件事的父亲噤了声,只是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直到他瘫坐到地上的时候才松开手。

他之后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自己不是因为参与演出,是不是就会跟平时一样,他们将像过去的近十年间的那样一起上学放学,是不是就会一起平安地回到家,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自己只能呆呆地听着鹤丸在大家都在庆祝的圣诞夜里,在放学路上被歹徒刺穿胸腔的噩耗。在鹤丸遇刺的时候,他还在音乐厅中,面对着三角钢琴,为乐团弹奏他最得意的几首曲子。在他弹奏序曲的时候,鹤丸是不是正在血泊中挣扎?在他弹奏着第二乐章的时候,鹤丸会不会在弥留之际惦记着自己答应过的惊喜?在他和大家一起谢幕的时候,鹤丸是不是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而等他回国之后,那张一度贴着他的心脏的纸条也不翼而飞。翻找着燕尾服的每一个口袋,里布被他抓得起皱,都没能吐出那张纸条。

他一遍一遍地想,他的想象过于鲜明,以至于一坐到凳上脑海里就会出现自己想念着的发小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模样。手一碰到琴键,泪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想不起任何乐谱,只有一切令他痛苦的想象与记忆抢占他的脑海。他会想起他们一起走过许多许多遍的回家的路,会想起鹤丸许多次突然给他的惊喜,会想起他们之间有点幼稚却从不无聊的恶作剧,会想起自己在枯燥的训练之后鹤丸为他讲许多音乐家之间浪漫的故事。就像是独立于自己需要面对的那个令人疲惫的世界的精灵一样,他渴望着拥抱这个能让他找回所有的愉快和幸福的精灵:因为这个精灵拥有美丽而清澈的双眼、拥有温柔又热烈的灵魂,也拥有他的心。

就像是渴望着星光的人,在星星坠落的那一刻才看见自己深爱的星星闪闪发光。

再也不能弹奏钢琴之后,他放弃了这件给自己带来荣光和美梦的乐器,写下一句又一句令人悲伤的乐句。听见别人演奏他写下的曲子的时候,他会再一次被悔恨与痛苦攫住——

握住他的手腕的时候,三日月怎么想得到,自己将会这么突然地,永远地失去他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我有多喜欢你。”

手上的烟自顾自地烧掉了一截,烟灰落到地上,一场微小的肮脏的雪自顾自地下着。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香烟上拖出来的烟袅袅地往上蹿着。鹤丸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烟,垂下眼眸的时候,温柔如水,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落下,变成一颗钻石,化作一颗流星。

“没有关系。”

即使年长了几岁,他的笑容也依然像少年时的一样温柔明亮。他抬起眼,眼里依然带着笑意。这和三日月所想的三十代的他一样,补上了缺席的十四年的他变得更加温柔,但是依然看得见少年时令人惦记的英气。他温柔如水——幼年时是春日融冰化雪,少年时是夏日倏然而至的凉雨,青年时是悄悄挂起的霜——

现在便是大雪纷飞。

“我要是没有走就好了。”三日月低声嗫嚅着,像忏悔,也像许愿,“如果我没走——”

“我知道。”

身旁的人只是笑着摇摇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哪有这么多如果——他自己明明也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见的,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鹤丸留存在世间的执念。如果是自己的幻觉,为什么又会这么真实,好像鹤丸真的走过了十几年再次回到自己身边一样;如果是留在世间的执念,这么多年间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徘徊着的时候,又该有多难过?他宁愿这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一场漫长的、幸福的梦,他们没有生离,更没有死别,他愿意永远在这个梦境中沉睡不醒。

“你……你不要走。”他低声地说着支离破碎的乞求的话,“好不好?”

他明知这样的话不会换来任何回应。鹤丸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他眼角淌下的泪水,温柔的话语在他的耳际像雪花落下。但是这一下轻柔的触碰反而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此前深埋在心口的如同海洋的悲伤冲出了他的眼眶。他伸手想要去握住那只为自己拂去泪水的手,头顶的灯突然亮起,自己的面前忽然明亮如昼。

似乎是看见了门外有人,保安把外面本来已经熄掉的灯又重新打开了。他眨眨眼,不知道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突然而至的光亮。这时候他才发现下雪了,缓缓落下的稀疏的雪花在风停了的深夜无声地落下,他呵出一口气,仰起脸,在空无一人的剧院门外,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现在只剩他孤身一人迎接在圣诞夜深夜到来的雪,但是那句过分温柔的话语还在他的耳边,如同一句把他从诅咒中解救出来的圣谕:

——末永くお幸せに。

手上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到了尽头。他低下头,自己失手摔到地上的火机静静地躺在地上闪闪发光,它周围的雪花落到地上逐渐变得透明。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簌簌地落下的雪,他在想,不知道这场雪会下到什么时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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