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三日鹤】Gregorio


-ooc,是真实be,诚信雷文,不该结婚的结婚,一次错过就是一生。

-这个故事,它关于生命,关于别离,关于思念,关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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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婚纱的吉佳美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走了两步,然后优雅地转了一圈。

“怎么样?”

“很美哦,”三日月看着吉佳美无比灿烂的笑容,“今天你可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

自己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容易感动——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梗着,快要哭出来了。吉佳美的婚纱是在他的陪同下订的款式,婚纱上点缀的香槟玫瑰衬得吉佳美的白发更为闪耀美丽。吉佳美伸出套上了华丽的蕾丝手套的双手,轻轻地把他的手握在手心,就像他在她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谢谢你,这么多年以来,代替他来爱我。”吉佳美轻轻地晃了晃他的手,“一直以来,谢谢你。”

“我不是在代替他来爱你,我只是……我太无能了,不能给他带来幸福,起码,要替他把你保护好,直到你找到你的幸福,能在你真正深爱着的人身边度过这一生。”

他终于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吉佳美轻轻地屈起手指,擦掉了他眼角的眼泪。他很久没有再在吉佳美面前因为他们同样思念着的那个人落过泪了,大概是今天实在过于重要的缘故,才让他又变得如此敏感。

“谢谢你。”

抹掉了眼泪,他赶紧转过身,在镜子前面最后再摆出笑容。

“抱歉,我不该哭的,”他拨好刘海,“明明是你最美丽的一天。”

吉佳美只是带着笑容,伸出一只手,等着他牵起。他把吉佳美的手牵起,如今吉佳美的手已经变得修长美丽,薄薄的双唇上也抹上了动人的水红,身上穿着以纯洁和真诚织成的纱裙走向她的幸福。面前的门缓缓地打开,他带着吉佳美,缓缓地走向红毯另一头的英俊的新郎。

阳光灿烂明媚,背着光的新郎的身影模糊了起来。他眨眨眼,在因为泪水而模糊的视野中,好像看见了那个自己至今依然深爱着的少年的笑容。美丽的少年捧着他的心,亲吻他的心跳、亲吻他的脉搏,他的血管因此不再流着血液,流着的都是对恋人没有穷尽的爱与渴望,甚至连心脏上都刻着恋人的名字,每一次跳动,那个珍贵无比的名字都在他坚硬的肋骨下颤动。

 

他刚刚打开门,屋里的一期听见了小女孩的啜泣声,赶紧站了起身,迅速地瞪了他一眼。他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吉佳美被一期拉过手的时候哭得更凶了,连带着一期都有点不知所措。

“吉佳美,怎么了?”一期轻轻地晃着吉佳美的小手,马上又抬起头,小声地凶着他,“怎么回事?平时她这么乖的,怎么突然哭成这样?!”

他一时有点慌张,也蹲下身,“吉佳美,别哭了好吗?”

可是吉佳美依旧哭得很凶,直到本来在屋里学习的药研听到哭声走出来。药研拿了一把薄荷糖,也到吉佳美面前,“不要哭了,不哭的话就给你薄荷糖哦?”

吉佳美的肩膀抽得厉害,但是看着药研摊开的手上的薄荷糖,还是努力地憋着不想哭出来。药研推了推他们两个人,牵着吉佳美的手,带回了卧室。卧室门关上的时候,他们终于听不见她的哭声了。

“怎么回事?”

三日月搓着手,对着一期认真的眼神,憋了好久还是如实相告。

“……她想爸爸妈妈了。”

本来似乎准备好了抱怨他没看好吉佳美的一期被噎住,愣了好久,也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时候,谁能指责他呢。

 

吉佳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吉佳美跟平常不一样,一点都不怕生。吉佳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还没等他自我介绍,突然拿小拳头揣进他的口袋里。他摸了摸口袋,是一颗薄荷糖。

吉佳美的模样十分可爱,他看过她父母的结婚照,吉佳美的样子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样貌里漂亮的部分。跟父亲如出一辙的柔顺光亮的白发、长长的睫毛、薄而小巧的嘴唇,来自母亲的圆圆的茶色的杏眼、纤细小巧的鼻梁,长大了以后也会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一期之前告诉他的是吉佳美有点怕生,但是见到了他之后却一点也不害怕,倒是一见面就把自己最喜欢的薄荷糖塞到了他的口袋里。

少言、怕生是在家里出了那么大的变故之后才有的,吉佳美原本是个乖巧听话,十分外向的孩子,一下子变得很容易担惊受怕,十分爱哭。他之前十分担心吉佳美会不会害怕自己,因为他本来就是不对付小孩子的性格,没想到吉佳美在他面前会那么听话,倒也让他和一期一下子放心了不少。

今天是吉佳美要上舞蹈课的日子。以前的舞蹈课都是老师上门来教的,只是家里现在还没处理好很多事情,吉佳美还是寄住在一期的家里,被众多的把她当亲妹妹来宠的兄弟们照顾,舞蹈课也只能到老师的家里去上。约好的时间是十点,但是要去老师的家里有点远。

“吉佳美——”他敲了敲吉佳美的卧室的门,打开门,看见一把扯过被子蒙住脑袋的吉佳美还在床上不动,“该起床了哦。”

他走到吉佳美床边,轻轻地掀开吉佳美的被子。她极不情愿地睁开眼,“让我再睡一会嘛。”

“已经给你多睡了十分钟啦,”他拍拍吉佳美的被子,“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哦,一期哥哥给你做了煎蛋卷呢。”

吉佳美眨眨眼,噘着嘴,好不容易才坐起来。他给吉佳美拿出熨烫好的裙子,放在了吉佳美的床头。刚想走出卧室等吉佳美换好衣服的时候,吉佳美突然奶声奶气地喊了他一声。

“三日月,”吉佳美一把拉住他背后的衣摆,“我梦见爸爸了。”

“……梦见什么了?”

他握住吉佳美的手,轻轻地晃着。她的手小小的,跟她爸爸纤细好看的手型不大一样,不知道长大了之后会不会变成纤细修长的模样。

“我梦见他在唱歌,在吹口琴。”

“这样吗。”他把吉佳美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他唱得好听吗?”

“嗯,很好听。”

“以前他唱歌真的很好听的哦。”他摸摸吉佳美的脑袋,“吉佳美也喜欢唱歌吗?”

“喜欢!”

“那以后要好好学习才行。先把舞学好,好吗?”

吉佳美点点头,然后他几乎是逃着出了吉佳美的房间。

 

回到一期的家的时候,一期也刚刚才把弟弟送出门。他一进门,看见一期回头,清澈的金色的眼眸正好对上。

这时候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吉佳美会在和一期的双眼对上的时候哭得更凶了。眼眶突然酸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掉起来。一期看他突然哭了出来,有点不知所措,赶紧抱过纸巾盒,一张张地塞到他的手里。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一期捏得纸巾盒都要变形了,“不会是遇到了他父亲吧……”

“没有,”他胡乱地拿纸巾堵住自己的眼睛,“只是,只是……今天早上,吉佳美说她梦见爸爸了……”

一期没有再多说什么,依然把纸巾一张张地塞进他的手里。

 

第一次遇到那个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男孩,并不是因为歌声。

由他担当编剧的戏剧社的公演,临时换了一个重要的配角。拿到好友给的门票,去学校的礼堂去看演出,就注意到了那个临时被拉去参演的男孩。

比起早就已经习惯了温和的表演风格的戏剧社的成员,这个一看就是临时拉来的门外汉的男孩的表演极具张力,无论是台词还是表情,都活了起来,哪怕断句会有不合理的地方,语速也时快时慢,但是哪种野蛮的、鲜活的表演的方式,让他难以忘记。

在苍白的灯光下,白发的少年的一颦一笑,笑声也好哭声也好,每一个表情、每一声慨叹,都在闪闪发光。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剧本中的人物,能够变得如此鲜活,甚至超越了他的文字所能触及的地方。

正式见面,就是在剧组的庆功宴上。公演的人气很高,无论是剧本还是演员都是大受好评。临时找来的演员也赚足了眼球,本来只是因为记台词能记得特别快才被拉进剧组的,没想到纯靠感觉,用近乎野蛮的生命力去表演,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庆功宴上,少年滴酒不沾,他没想到那个男孩还没到能喝酒的年纪,只是一个二年级生。席间谈话的时候,他才听见大家说出那个男孩的身份:一个摇滚乐队里的主唱,以清澈却有力的少年声线惊艳世人,名字里有个和人十分相称的鹤字。他看着那个男孩穿着简单的衬衫,想不出来作为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的男孩的模样。

本来以为不过是一场没有后续的相遇,可是走出餐厅之后,那个男孩和自己走到同一个车站,笑着告诉他,他们等的是同一辆车。

在车站竖起的广告牌灯箱的不稳定的白光前,照亮了半张脸的男孩半眯着眼,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上了站牌上写着的一条线路,笑容很浅,也很温柔,把灯箱冷白冷白的微微闪烁的光都变得温暖柔和。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精巧的项链和托起项链的锁骨,就这样跑进了他的双眼,跑进了他的大脑,跑进了他的心脏。

“你也是等这一辆车吗?”对方那对轻薄小巧的唇一张一合,“三日月学长——”

被喊出名字的时候,他猛地想起来神话里的化为了水仙的美少年,还没有见到水面上的自己的纳西塞斯:令人垂怜又不自知的美貌,如同水仙花瓣一般干净洁白的纯真,也依然有着在舞台上令他变得闪闪发光的纯粹得近乎野蛮的吸引力——他突然成了那个只知道躲避的被剥夺了言语的女神,什么都说不出话,沉默了好一会才知道该点头。

如果他知道他们的未来,他宁愿相信这不是纳西塞斯,而是世界树底下的毒蛇——毒液滴下,流经他的四肢百骸,麻醉他那颗本来会颤动会悸动的心脏,最后深入骨髓,让他一生都在没有尽头的疼痛之中。

这样的一见钟情,是甘露,亦是剧毒。

 

虽然他也很想让自己和鹤丸的故事成为世人所喜爱的那种浓烈又深刻的浪漫华丽的悲剧,但是,很可惜,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于鹤丸的记忆已经变得十分破碎,而且有点稀薄,只有曾经感受过的痛苦能被鲜明地回忆起来。

在剧组的公演之后,他们零零碎碎地见了许多面。他不太记得那时候他们是第几次见面了,但是他记得他终于忍不住问了鹤丸,怎么第一次见面就能准确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又是怎么知道他要坐哪趟车。

鹤丸愣是挤了挤眼,好一会才神秘兮兮地说:

我会读心哦。

不知道那时自己是受了什么魔法的蛊惑,竟然信了鹤丸的话,开始紧张害怕,不敢再和鹤丸对视。

如果再被看一眼,自己的喜欢是不是就会被看穿了?他赶紧低头,鹤丸反而凑近了一点,用极具危险性的低音,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是不是有亏心事——

他愕然,以为已经被看穿了,没想到鹤丸马上哈哈大笑起来。你当真啦?学长真是个有趣的人。鹤丸摆摆手,笑得调皮。剧本上有写你的名字啦,那天晚上我们那么晚走,那里也就只剩一趟车还有末班车,我当然猜得到啦。

听完解释,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可是鹤丸又突然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出一句足够让他心虚的话:

这么紧张,是不是有什么害怕被我知道的事情呢?我会看出来的,你可要小心点哦——

不,现在再来小心已经来不及了。他感觉自己和这个纳西塞斯一起在河边,突然之间,这个美丽的少年笑着说:发现你了,然后把他一把推进水里。他坠入水中,溺亡之前的最后一眼,是这个少年足以致命的危险的笑容。

这样的试探,他怎么经得住。而且,喜欢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极难守住的秘密。

他很确定自己是一见钟情,但是对于鹤丸什么时候爱上自己,却是一无所知。

很突然地,他在一次排练时,在他们一起为戏剧社的朋友买饮料的时候,在喜欢的罐装茶售罄的自动售货机的见证下,他告白了。

是很普通的,一句,请和我交往,这样一点都不动听的句子。鹤丸没有看着他,只是对着自动售货机闪烁的灯笑着。他差点以为鹤丸把他的告白当做玩笑,差点说自己只是开玩笑的,鹤丸扭过头,眼里盛满的不知道是狡黠还是欢欣。

追求我的人很多哦,你不努力一把,可是没有机会的。

说得轻巧,说得平淡。他还想说些什么,鹤丸塞进去的纸币的找零丁零当啷地掉下来。等到他们收好零钱,鹤丸只是笑意盈盈地把一半的饮料抱在怀里。他至今也不知道鹤丸那时是怎么看他,只是亦步亦趋地抱着饮料跟在喜欢的男孩身后,看着对方的背影,倒是落实了一定要好好追上的想法,从那时开始想要努力。

想听他喜欢的歌曲,想看他喜欢的电影,想读他喜欢的书;也想看他的表演,想听他的歌声,想走进他的生活。三日月想,这样就能知道他更好的模样,也能知道他所喜欢的样子,就能成为他会喜欢的人。他什么都想,想成为鹤丸所喜欢的样子,想成为鹤丸身边离不开的人,更想和鹤丸在互相编织的浪漫中共度一生。

他想要的实在太多,或许正是因为他想得到的太多,最后才会得到惩罚吧。

 

至于他们成为真正的恋人的时刻,他完全没有什么印象。倒不是因为他记性太差劲,只是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过这个仪式。自己的告白,也就只有那么一次,而直接的回应,他也一次都没有收到过。

如果非要说出一个时间,那是什么时候呢?或许是那一次在演出时,女粉丝们高喊“Marry me”时,鹤丸在聚光灯下笑得调皮,说,你们可能没机会了哦,这句话的时候。台下的粉丝们喊得很大声,激动多于失望,追问是个怎样的人,台上好看的少年笑着把食指竖在双唇中间,目光却马上精准地投在人群之中的自己身上,笑得乖巧。当然也有可能是演出结束之后,他在粉丝们送给他的众多的花束中穿过,硬是从他手里抢过了他准备的那一束似乎过于素净的花。他把花藏在背后,怎么都不肯交出来。怎么好意思呢,看见那些鲜艳华丽的花束,他只觉得自己手里的那一小束香槟玫瑰过于简陋,根本没有把它交给心爱的闪闪发光的少年的手中的勇气。可是鹤丸不由分说地就钻到身后,欺负他不如自己灵活,抑或是这个美丽的男孩有着美杜莎的魔法,仅仅对上一眼,就无法动弹。反应过来的时候,花已经在他手上了。似乎是怕自己又拿回来,他马上退了两步,在众多红艳艳的玫瑰花束的包围里,把这束素净的花束紧紧地抱在怀里。还有许多他已经记不清细节的时候,每一次鹤丸说着他只可能在剧本中才说得出来的甜美的话语,他都会觉得这一句句如同罂粟,每每让他心醉神迷,想再一次、再一次地听见这样的话,只对他说出来的甘美的话语。

他不知道那时候说着那样的甜美的话语的鹤丸是否也爱着自己。但是他还特别记得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他十分确定那时候他们一定是相爱的,而且是热烈地、深刻地互相爱着对方。他们从早已谢幕、观众所剩无几的剧院出来,街上风很大,鹤丸缩着脖子,他赶紧把围巾解下来,把柔软的围巾胡乱地绕在鹤丸的脖子上。那时候他看着鹤丸大概是笑他不会围围巾,却一句话也不说,任由他把围巾围成了想要勒死人的笨重的大蟒蛇的形状,笑得脸颊泛红。他不知道自己突然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刚才看的话剧上男女主演的表演实在精彩,或许自己早已在心里蓄谋已久——他突然问了一句,请问我现在可以吻你吗?

调皮的少年抬起眼,罗密欧想和朱丽叶接吻的时候会说这样的话吗?

不会。他还真的乖巧地回答了,鹤丸抿着嘴笑,突然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的一边,亲了上来。一直以来,他无数次看过鹤丸的双唇,想象着那双小巧的薄唇会是怎样的触感,是滚烫的吗,是冰凉的吗?可是真的接吻的时候,却发现鹤丸的嘴唇既不是滚烫的也不是冰凉的,是刚刚好的温暖,抹上了巧克力味唇膏的双唇有着香甜的味道。第一次的接吻他们吻得很轻,其间还互相碰到了鼻尖,他顺着鹤丸的手臂,轻轻地把鹤丸的手握紧。他们都小心翼翼,小心地确认着对方的唇齿的形状,确认对方的体温和脉搏,然后发现角角落落都是对对方的喜欢。他们身后有女孩子交谈的声音在接近,他们赶紧松开对方,手却依然紧紧地握着。他感觉到鹤丸轻轻地搔着他的手心,笑起来的时候眯着眼,眼角闪闪发光。

会这样亲吻自己的人,对他的喜欢,怎么可能会比他少。他觉得自己真是愚蠢,明明这么记得鹤丸是怎样吻着自己的,明明知道鹤丸对自己的喜欢只会比自己的来得更深更多,却会对鹤丸后来的话深信不疑——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没办法再为了你不顾一切了。

 

吉佳美似乎很困,在车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一脑袋栽在他身上。

他轻轻地摸了摸吉佳美的脑袋,吉佳美努力睁开还有点迷糊的眼睛,似乎对于他阻止她睡觉的事情颇有不满。

“快到了,别睡了哦。”

吉佳美噘噘嘴,伸手扶了扶被他摸了一把之后歪掉的帽子。“我很困嘛,”吉佳美的声音懒懒的又有点委屈,“回去再睡会被药研哥哥说的。”

“就这么讨厌他吗?”

吉佳美眨眨眼,“你就不会说我嘛。”

他拍拍吉佳美的小脑袋,吉佳美调皮地笑了笑,露出了一边的小虎牙。他并不擅长去教训小孩子,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擅长去教训别人,只不过面对这个还十分调皮的小姑娘就更加容易心软就是了。回来之后跟吉佳美一起生活了半个月多些,对,不是照顾,照顾她主要还是一期的工作,他不擅长照顾小孩。明明才见面半个多月,吉佳美却早就已经黏起他来,也不知道是这种熟络是不是遗传自父亲的基因。他想帮吉佳美拿书包,她却以为他是要来牵她的手下车,突然一把伸出两只小手,抓住他的手不放。

“以后我要去哪里啊,”吉佳美瞪着圆圆的眼睛,“你会带我走吗?还是要留在一期哥哥家吗?”

小姑娘的眼睛水汪汪的,直勾勾地盯着他。

车到站了,他听着报站的语音,把吉佳美紧紧地抱在怀里。下了车,吉佳美一手扒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慌忙地抹着他脸上的眼泪。他第一次没有忍住,在吉佳美面前哭了出来,明明在葬礼上都能忍住,可是被吉佳美那样看着,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心里早已盛满的悲伤与思念好好地按在肋骨下。他努力地深呼吸,吉佳美的小手帕一直紧紧地贴在他的眼角,等他终于没有再哭的时候才拿开。

“对不起……”

“那,吉佳美,”他把吉佳美放下,蹲在她身边,“你想跟我回家吗?”

吉佳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看着吉佳美脸上露出小小的尖牙的笑,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答应呀,我才跟你认识没多久呢。”

“是吗?”吉佳美抓抓脑袋,“那,你给我买一个冰激凌我再答应你吧。”

他笑了笑,乖乖地按照吉佳美说的去给她买冰激凌。等他从店员手里接过冰激凌,拿给吉佳美,她却没有接。

“爷爷,”吉佳美指了指他身后,“爷爷在那里……”

他转过身,很久没有见过的老人安安静静地驼着背站在一边,向他微微欠了欠身。他蹲下来,把冰激凌塞到吉佳美手中。

“你先回去好吗?”他轻轻地揉了揉吉佳美的脑袋,努力让自己和平时一样笑着,“我马上就回来。”

 

“十分抱歉,”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是我一定会亲自守着吉佳美长大的,唯独这件事,我谁都不会让出去。”

老人过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

“要责怪你的不是这件事。”老人的手杖砸了两下地面,“你怎么可以这样惯着她?天气还没有热起来,说要冰激凌就给她买——”

他愣了一下,然后老人听起来苍老却依然充满威压的声音如雷贯耳。

“你这样可是会宠坏她的!”

这样强硬的语气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只是想到这位老人即使到了这个年纪,真要生起气来,他也一定会害怕的,哪怕他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吉佳美争取到自己身边。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无论怎样被斥责都不能退让的准备,可是仅仅是针对刚才那一个冰激凌的斥责,他就无法自持地开始心惊胆战。

如果自己以前当真和老人家争起来,他怕会更早地败下来的吧。

“我能和你谈谈吗。”

老人松了一口气,说话听起来就和一个稀松平常的老人没有差别。但是任他再怎么大胆,他也没有把老人当成一个随处可见的老人来对待。

这可是他最爱的人的生身父亲,哪怕已经白发稀疏、步履蹒跚,他也不敢造次。

“……十分抱歉。”

老人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他的道歉。

“你用不着什么都道歉,”老人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反正你说多少遍,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也是,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呢。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他本来就没想去请求谁的原谅,更何况,他也没觉得自己真的做错过什么。

“不要太宠着吉佳美了。在我还经常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总喜欢吃甜的,却又总在刷牙上打马虎眼,很容易蛀牙,这个你一定要看紧点,吃了甜食之后要让她好好刷牙。”老人握着手杖,一条条地指出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她晚上睡觉喜欢踢被子,早上不喜欢喝牛奶,但是小孩子不喝牛奶会长不高的,不要让她挑食。”

老人说完,叹了一口气,似乎要转身就走。明明是一场试炼提前结束,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着老人有点佝偻的背影,再问了一句。

“……就这些吗?”

他看着驼着背的老人过了好久才转过身,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淌着两行老泪。明明低声呢喃着的话语没有半点底气,却每一个字都让他心酸不已。

“为什么啊,”老人的声音哽咽着,“为什么你抢走了我的儿子,还要再抢走我的孙女呢?”

 

他跟他心爱的少年曾经有过短暂的幸福的生活。每一天都过得是那么幸福,像做梦一般。他写出了许多极为美满的喜剧,剧里满满的都是他们度过的甜美的生活和他们想要一起创造的甜美的生活。也正是因为一直都十分幸福,才会真的变成做梦,最后真的会等到了梦醒的那一天。

等到鹤丸毕业之后,他们既有了自由,却也陷入了另一种囹圄。他们在离各自就职的公司都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虽然有点窄但是对于两个人来说勉强足够的公寓,也要开始每天囿于柴米油盐的生活了。

拥有了对方,他们也知道不能再那么贪心。在他所读过的剧本之中,那些贪婪的人不总是会落得一无所有吗。他没敢去幻想到海外心仪的院校深造,鹤丸也没敢幻想继续呆在乐队,早早地退出了。只是吉他挂在墙上,偶尔还会扫一扫那六根早就已经变松走音的弦,他能在那时候的鹤丸的眼里看见星光。沉湎过去的梦想的少年的眼里有天狼星,有天琴座,有一整条银河。

在他们同居之后迎来的第一个鹤丸的生日,他送了鹤丸一只口琴。铮亮铮亮的,银色的光芒清冷又耀眼。打开礼物的时候,他心爱的少年笑得极为灿烂,伸直了纤细的手臂,把口琴举得很高很高。他就听着鹤丸用他送的口琴,吹着那些他以前喜欢着的歌曲的旋律。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送口琴给鹤丸,只是突然想到就买了。他没有什么特别浪漫的动机,只是单纯地,想要用什么去填补对方为了自己牺牲了一些东西留下的空缺。可是他的恋人是那么的敏感,知道他所做的是补偿之后,只是拿口琴的一端,抵在他的胸口。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不需要其他东西了。

那时候自己心爱的少年似乎是真的生气了,用力地拿口琴去戳他的胸口。只是抵上来的时候,又变得有气无力。他知道自己的恋人的小心思:其实只是想让他知道,他们之间是同样相爱着、同样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整个世界的。

那天他把鹤丸连着那只口琴都用力地抱在怀里。他不是没有想过失去了鹤丸会怎样,他是不敢想。只是那时候他感受到鹤丸在自己怀里不知道是因为幸福还是因为担心而抽泣的时候,鹤丸有没有预想过他们分别之后的生活?或许是有的。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地相爱,梦想可以说扔就扔,因为他们这么爱着对方,恋人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抵得过。他原本想着,他们都能为了爱人不顾一切,能为了爱人和全世界作对。这如同一场豪赌,赌上自己的人生,去赌自己够不够勇敢,够不够长情,也赌谁比谁用情更深,谁比谁无所畏惧。

乍一看,他以为是鹤丸输了。没想到,输掉的人其实是他。

 

至于居所——他们对于以前辗转居住过的出租房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因为他们根本来不及。在短暂的几年里,他们搬过挺多次家的。不过如果非要在里面选出一间他最喜欢的,或者说他们留有最多美好的回忆的居所的话,应该是他们一起搬进的最后一间。

那是一间很窄小的公寓,是一间单人公寓,但是交通十分便利,而且那时又是搬家季过后的时候,想要租到一间适合的公寓真的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那里实在是太小了,连一张大一些的床都放不下。他们两人挤在仅有一米五的床铺上,其中一面还靠着墙。如果他半夜醒来要上厕所,总要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的一边,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越过熟睡的恋人,提防着不要惊醒枕边人。幸好和自己同床而眠的恋人并不是睡得浅的一类——鹤丸白天的工作很累,回到家还要做家务。他实在不擅长照顾人,包括自己。回来继续睡时,他会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小心地看着恋人的睡颜:微微张开的如同花瓣一般薄而柔软的嘴唇随着呼吸轻轻地翕动,运气好的话,还能听见心心念念的少年含糊不清地小声呼喊他的名字。每每听见,他都觉得自己十分幸福,就算每日劳累缠身、就算与理想无缘,都不觉得可惜。

搬进这间公寓,是他们交往第四个年头。在他已经稀薄的印象中,这一次搬进去之前,他们舍弃了许多带不过来的东西。

比如那把吉他,跟随了鹤丸许多年的吉他。

鹤丸有对他说过那把吉他是什么开始用的,但是他已经忘了,怎么都记不起来。那把吉他对于鹤丸来说意义非凡,而且似乎买回来的时候价格不菲。这把吉他确实受到了自己恋人的百般宠爱,他甚至还为这把吉他吃过醋,只不过他还不至于幼稚到会把这样的心思说出来。这把吉他可是比他还早就要陪伴在鹤丸身边的,之前多次搬家,鹤丸都没有落下它。他本来还在担心这把吉他会不会在他们分手之后依然雷打不动地留在鹤丸身边——是的,他想过他们可能会有分手的那一天。只是那天回到家,鹤丸抱着吉他,认认真真地调音,看到他回来,招招手叫他坐在旁边。就是在那一瞬间,他预感这个自己嫉妒过的物什要和它的主人告别了。鹤丸笑着,叫他帮忙录个音。他听着那把平时音准早已错乱、弦也生锈的吉他现在准确无误地在恋人手里发出他以前迷恋过的清亮透彻的声音,每一根弦都发出了标准的音高,衬着它的主人温柔深情的低音不紧不慢地唱着。这时候他才发现,这把琴和它的主人一直没有变,依旧闪闪发光,依旧深情款款,变的,只是已经迟钝了的他而已。他隐隐约约察觉到这是分别的时候了,是这把吉他和鹤丸分别的时候。这是他告别的方式:无论如何亏欠,最后总是要温柔地、体面地告别。鹤丸陪着这把吉他最后唱的一曲结束之后,他看着鹤丸把它装好,掸了掸包上的灰,眼里全是舍不得。可就在第二天,鹤丸就把吉他卖给了乐器商,拿着明显不值得的钱,去付了他们看上的小公寓的房租。在他们搬进这间窄小的公寓之后,鹤丸留下的东西,不是必需品,就是他们之间的生活的证物,包括那只口琴。

现在想来,他只会越发觉得自己真够愚笨。明明知道鹤丸能为了他什么都放下,明明知道鹤丸每一次离别都要温柔体面,他却信了自己心爱的少年哭着喊着把他推开时说的破碎嘶哑的托辞是真的要和他告别。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未来。

想过,而且他们想的,净是些好事,很好很好的事。认真地想过,也半开玩笑地想过,想过许多,许多许多。

他们去过一次动物园,在天气转凉的时候。明明不是适合去逛动物园的季节,但是他们还是去了。动物园里有天鹅,鹤丸在湖边看了很久。他看了一会,想走,却被鹤丸一把牵住了手,被这样一拉,他自然也就想留在这里了。

真漂亮啊,天鹅的脖子。

鹤丸趴在栏杆上,不过马上被他以危险为理由从栏杆上拉开。

是很好看。他看着湖面的天鹅缓缓地在水面上拖出一道道的水纹,优雅的白鸟的脖子有着美丽的弧度。

我在想,以后我们要个女儿吧,让她学跳舞。

鹤丸冷不丁地说出口的时候,眼里闪闪发光,满是期待。他愣了一下,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但是看鹤丸的笑容,似乎半真半假。

可是她要是不喜欢跳舞怎么办?

女孩子们看见漂亮优雅的舞蹈会心动的吧?一定会喜欢的。

这时候要是认真地讲道理,就是不解风情了。他点点头,然后握紧了牵住自己的手,小心地和恋人十指相扣。鹤丸的手心要比其他地方凉,但是在自己一年四季都是凉的手里,倒还是觉得温热,有着令人心动的温度。

等有点积蓄之后,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吧?

鹤丸愣了一下,眨眨眼,然后用力地扣住他的手,摇晃了两下。

真好。鹤丸空着的那只手把耳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小声地念叨,真好,要是让她学芭蕾的话,一定能有漂亮又优雅的脖子和肩膀,一定能成为一个可爱又优雅的小女士吧。他听着鹤丸又轻轻地念叨,真好,真好。

他觉得在那时候,自己是知道鹤丸其实在想什么的。说到底,他们都是普通人,谁不会想要一个可爱的孩子,谁不会想要和心爱的人共度平和美满的一生。在天鹅张开翅膀的时候,他一下子想了许多许多。世界上那么多的神,教徒们都说神会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可是有谁真的敢当真呢。其实鹤丸可能并不是那么想有一个女儿,也没有那么想让她去学舞蹈。真正想的,可能只是不会有父母频繁上门争吵的和恋人平静地同居的生活,可能只是能像一切普通的恋人一样平淡而又琐碎的日子。

天鹅扑腾着洁白宽阔的羽翼飞起的时候,他看着据说一生只会有一个恋人的白鸟飞向天空,却无法想象他们两个能有那样的翅膀。回过头,他看见自己的恋人也在看着那只飞向天空的白鸟,眼里的水光清澈凛冽。他去拥抱鹤丸的时候,脑子里是他们插上蜡和羽毛胡乱拼凑的翅膀往太阳飞去,然后融化,落入深海之中往越来越深越来越黑的海底坠亡的模样。

 

至于吉佳美的入籍,很快就办了下来。他才回国没多久,这一类令人头疼的手续还是拜托一期和自己家人帮了忙才弄下来的。

比较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和吉佳美的爷爷的和解,没有花多少时间。谁都清楚,把吉佳美交由爷爷来抚养并不妥当,老人身体也不好,可能还等不到吉佳美成年。

只是被问是不是因为恨她父亲才要抚养她的时候,他还是很难过。

怎么可能会恨呢,那可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去怨恨的人。他也说不清楚他们有没有真的达成和解,只是让吉佳美的爷爷愿意把孙女交给他而已。

不过签协议书的那一天,签名之前,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叔叔”。对面的老人过了好一会才接过等待最后一个签名的文书,衰老的嗓间挤出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轻得跟夏季最后一声蝉鸣一样,明明这把声音曾经盛满愤怒和怨恨骂过多年前的他。

——他回家之后,从来没有喊过我一次爸爸。最后一次听见喊我爸爸,是我以前来找你们的时候,你说出口的那一声。

他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老人就迅速地在协议书上签上了名字。之后他才从一期那边知道,鹤丸结婚之后不久,就和父亲断绝了关系。

来吉佳美家的时候,他拿吉佳美交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门。一段时间没有进过人的屋子里似乎落了点灰,但还是看得出来这里原本简朴温馨的样子。吉佳美松开了抓住他的手,很快就钻进房间收拾东西。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本想跟着吉佳美进她的房间帮忙收拾东西,可是小姑娘不仅不让他进,还咚地一下关上门。

也对,不该随便进小女孩的房间嘛。他在客厅里,犹豫了一会,才坐在大概是用来待客的沙发上。

客厅的布置十分简单,一切从简。这是父亲的意愿,还是母亲的意愿呢?他小心地猜测,然后看见了和水壶一起放在柜子上的小小的照片。是婚纱照,他看了一圈,这张小小的照片是客厅里唯一一张夫妇两人的照片。他凑过去,装着照片的相框上落了灰,照片上的两位新人略显模糊的笑容温和克制。

衣摆被突然拉了一下,回过头,看见吉佳美正拿着什么。他蹲下身,吉佳美像电视剧里递手术钳的护士一样,郑重地把一把锃亮的口琴拍在他手心。冰冰凉凉的——他握住那把口琴,这么多年过去,这只口琴依旧闪闪发光,没有半点锈迹。

“是你的东西对吧?”吉佳美的眼睛亮晶晶的,“以后可要好好保管哦。”

他用力地点点头,把口琴按在胸口。

这时他才醒悟过来,为什么吉佳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点都不怕生,为什么吉佳美从一开始就直呼其名。

——这一定是神明的旨意,让鹤丸的女儿代为惩罚他对恋人的不信任,惩罚他面对恋人离去时的无能与懦弱。

 

刚听到噩耗的时候,他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

并不是不会伤心,只是突然觉得毫无实感。当时手上的一个剧本到了最后修改的时候,一期的电话他没有来得及接,把终稿交出去之后才知道打回去问问怎么回事。

然后就知道鹤丸和妻子一家在外出旅游的时候,搭的大巴遭遇车祸落入山崖,整辆车坠入河中,无一生还的消息。他愣住,看着国内电视台发布的新闻,看着刚刚回复给他的剧本已经过了的消息,过了很久都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脑子开始能转过来的时候,他买了最早的一趟航班,匆匆忙忙地赶回去。回去了,站在机场门口,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在深夜的机场里手足无措。听着飞机起飞降落时空洞的轰鸣声,看着机场外面闪烁的星星点点的灯光变得模糊,他只觉得一切都好像幻觉。

许久以前的不辞而别也好,中间空荡荡的十二年也好,现在突然而至的噩耗也好,他一时弄不清楚这些是不是都是真实的。他觉得这就是一个过分残酷的玩笑:一瞬间,那一天晚上恋人哭泣着说已经不爱他了、不要再互相耽误的记忆鲜明无比,明明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却像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一样。那一次分别之后,他再没见过鹤丸,再一次见到对方的面容,可能就是几天后的葬礼上的照片的模样。

但他甚至连鹤丸的葬礼都不敢出席。穿好了西装,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可是到了那边,远远地看见牌子上并列写着鹤丸和妻子的名字的时候,他只觉得头昏目眩,呼吸困难,过快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让他无法再靠近一点。他逃走了,却在回酒店房间的电梯上就已经无法自持,泣不成声。

然后他彻夜未眠。

他开始疯狂地反省,连着过去十二年间欠缺的部分。怎样都好,他只希望今天的一切是假的,心爱的少年依旧是少年,活得好好的,有了家室没有关系,只要还活着就好。可是一切又是那么真实,深爱过,或许说至今依旧深爱着的人的葬礼上进进出出的人影他都还记得一清二楚。这是惩罚吧?一定是对他以前过分自私的念头的处分。在几乎算得上是出逃的,去了梦想中的学校里继续深造的那几年里,他曾经自私地想过:既然他已经不爱我了,既然已经离开我的身边了,还不如让他就这样死去,让死亡把薄情的他带走吧,让他永远是自己心里那个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的少年好了。一定是这个卑劣的、过分的诅咒被天神所听见了,才让这个美丽的少年死去的。可是再怎么后悔,他所短暂地拥抱过的美丽的纳西塞斯依然落入致命的河川里,再也不会有醒来的时候。

他想辩解,如果见到了天神,该怎么申明自己的真正的想法。那哪里是他的真心话?他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不情愿,那也还是他深爱着的那颗灵魂,他怎么忍心自己的恋人落入冰冷黑暗的河底,他怎么会真心希望恋人的生命就此终结呢?

那可是他会永远把名字刻在心口、和自己的心脏一起跳动的人啊,那可是他希望永远不会变成水仙花、在拥有平凡的幸福的未来的恋人,哪怕那个未来里再也没有他的位置。

 

让吉佳美把留在一期家里的东西收拾的时候,他跑去了楼梯间,掏出了烟。他才抽了几口,就被一期一把拉住。

“你以后可是要带孩子的人。”一期一点都没有客气,抢走了他的烟,恶狠狠地摁掉,“本来烟瘾就不大,别抽了,吉佳美很讨厌这个味道。”

看着最后还不甘心地冒了一缕青烟的半截烟在他面前嗝屁,他乖乖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外套,嗅了嗅身上的味道,幸好这边通风良好,不至于有什么味道。

“还是在原来的学校?”

“嗯,其实离我家不远,刚好我也不是很会带孩子。”

“那你家里……”

他知道一期在担心什么,赶紧认真地汇报,“小狐丸还挺喜欢她的。”

一期点了点头,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自己在友人这边的奶爸测试应该算是合格了。

“……我才知道鹤丸原来对吉佳美说过我的事情。”

一期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你知道的吧?”

旁边的人没有说话,留给他的只有沉默。

“那以前你给我的那封,给学院的推荐信……”

一期低着头,把双手插进口袋里,“那位教授是伯父的老熟人,那是他最后为你争取的东西。”

有点起风了,他伸手拉了拉自己的外套。风把一期的刘海吹乱了,他看不见一期现在的眼神。他以为自己的老朋友在替他看着鹤丸,没想到从一开始就是反过来的。

不过他也不会抱怨就是了。

“你真的不恨他吗?”

他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就算他不爱我了,我也还会喜欢他,这辈子都会。”

“……他说过不爱你了吗?”

“嗯,走之前亲口说的。”

一期抬起头,“你真的这么想吗?”

明明一起说话的声音依然温柔又平和,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下下地击打,开始乱跳。

“吉佳美的名字是他取的。名字里的吉,不是也可以读成‘きつ’吗?”一期低头,拉了拉外套,“……如果他真的不爱你,何必还要把你藏在女儿的名字里呢。”

 

在很久以后的一个秋天里,他躺在躺椅上,眯着眼,摇摇晃晃,想着以前见过的一些十分美丽的景色。

他漂洋过海去深造之后,去过那座难以被征服的雪山上。白雪皑皑,目之所及尽是寂静的厚重的白雪,十分庄严。鹤丸以前很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如果他们一起去雪山的话,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见不到人了。不过他肯定不会把鹤丸搞丢的,他一定能靠着自己脑袋里装着的用来找人的鹤丸GPS来找到自己可爱的恋人的所在的。当然,他也在小船上经过无数的桥底,桥底下走着曲折的水路,在水路上路过无数人的浪漫。可是他想起来还是有点害怕,如果是和鹤丸一起去的,他一定会盯紧鹤丸的。他心爱的纳西塞斯可是被诅咒过的,万一被水底的妖精拉下去了怎么办,他不一定能打得过那些贪恋美貌少年的坏心眼的女神的。

他想了很多很多,想着如果他们两人一起去路过那些美丽的地方会是怎样的开心。可是兜兜转转,他还是想起了之前他们一起去的动物园。

那只天鹅,究竟是要飞去哪里呢,是不是想要飞到恋人所在之处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很好。

口琴放在旁边的桌上,他伸手摸了摸,却没有摸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想怎么不舍得。碰不到也好,在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也好,只让他远远地看着那个人过着幸福圆满的生活,那也够了。

可是怎么就只有这只口琴留下来了呢。

 

吉佳美打开门,看见三日月躺在躺椅上,窗子打开着,凉风吹得窗帘扑棱棱地响。她进了门,丈夫后脚跟着进来,嘟囔着,“怎么窗子都不关,会着凉……”

她赶紧回头,冲着丈夫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让他安静,拿了毛毯,走到躺椅边上,却没有把毛毯盖上。旁边放着那把陪了他许多年的口琴,因为成天要拿出来看几眼,都有点生锈了。三日月的手垂在扶手外边,吉佳美把口琴放到三日月怀里,把垂下的手放在口琴上,然后才把毛毯给他盖好。

不知道最后做的梦里,有没有见到他心爱的少年呢。

 

你认为我的爱是什么?

它不是占有,我不会从枝头摘下你的灵魂,将你锁在我的玻璃罩中,让你的美貌归我一人所有。

它不是欲望,我不会死死地追随着你,向你索要着心意与回应,让你永远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我的爱是一颗遥远的恒星,你可能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光,但是我将永远在这里、或者那里,守望着你的未来,这便是我最不值一提的爱意。

 

 

 

-END-

-Gregorio作为人名时有“守望者”的寓意,其实他们两人都是守望者,他们的爱,从来都不是占有、不是欲望。想试一下华丽一点的行文,然后发现自己并不是这块料呢: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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