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三日鹤】跨越长夜(2)

(1)


 

大雪的预兆是约定出发的那天晚上来的。以往的这个时候,要更暖和一些,但是现在突然降温得十分厉害,很冷很冷,天气预报预言了的那场会带来大雪的大风准时地在夜晚到达了。

那一天晚上他一夜没睡。他悄悄地把卧室的窗户拉开了一条缝,让那可怕的,凛冽的,凶猛的大风有机可乘,钻进了他的卧室的角角落落。突然之间他没有了人类对于严寒天然的恐惧,光着脚走到了自己的卧室门前,把耳朵贴在卧室的门上。

家里的墙壁隔音效果很好,但是他把耳朵贴在门上的时候,还是听见了就算不想习惯也还是习惯了的父母的争吵的声音。他屏住了呼吸,认真地听着父母压低了声音的争吵的内容。争吵的内容各种各样,从母亲的还在老家的姐妹,到脾气似乎越来越古怪的奶奶,再到他的去向。突然之间他就觉得很好笑,明明之前三方会谈的时候还摆着不大好看的脸色,怎么突然之间就开始担心起自己的成绩和毕业去向了?他永远都搞不明白这两个人的心思,而这两个人也从来没有想去搞明白自己的心思。

似乎是累了,他听见了椅子在地板上挪动的声音,然后就再也没有说话的声音了。他关上了他打开的窗户的缝隙,然后回到床上,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屋子里渐渐暖和回去了,但是刚刚一直贴着冰冷的地面的双脚一直没能暖起来。他蜷起身子,学着教科书上的示意图里还在母亲子宫的婴儿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屋子外面的风声不那么大了,但是他还是睡不着。然后他开始数东西了,数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绵羊数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头,鲤鱼也数了一个又一个的池塘,然后他开始数月亮。

他的世界里,是有三轮月亮的。一轮在天上,会因为天气的阴晴不定而变形或者消失,会由圆变缺,也会由缺变圆。还有两轮他最喜欢的月亮,一轮在三日月的左眼,一轮在三日月的右眼。只要那双眼睛看着他,他就觉得十分安心。他想起那双眼睛,就突然笃信了,明天早上三日月一定会如约而至。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约定的人是三日月。白天的时候,他还想了很久,三日月答应他的究竟算不算数。因为他们的约定,仅仅约定了出发时间和地点,至于去哪里,去了之后做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好。他本来也没有什么计划,除了路线他一无所有,可是三日月没有问,去了之后干什么,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中途遇到了意外怎么办。三日月只是说,好。

他一直都没办法入睡,之后就开始听自己的心跳。认真地去听的话,是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的。他数着自己的心脏跳了多少下,在一下子数不清的时候就重新再数。他越数越开心,直到自己设定的闹钟响了他才停下来这种无意义的数数。他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迅速地换上自己昨晚就准备好的衣服,拎上收拾好的行李,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他看见了启明星。

他看着凌晨五点半还没亮起来却已经变得稀薄的天空,毫无道理地认定,只要走出这一步,他会见到他想见到的人,他会踏上他想走的旅程。

然后再也不会,在没有尽头的难过里溺亡。会有人把他搭救出来的。

走在积雪上,他听见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听着这样的声音,听着听着,他就想跑起来。他用力地迈开腿,向着即将带给他希望的车站跑。他在还没有明亮起来的街道上跑着,冲着车站前面那个模糊的身影跑过去。在稍微看清楚了那个在车站门前的花坛的边上坐下来脑袋点着点着的人的身影的时候,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不是累了,他只是觉得自己用不着跑了。他走到那个把围巾在脖子上绕成了一个花卷的少年面前停了下来,在对方从疲倦中脱出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

看见那两轮自己心心念念的在白天夜晚都一样明亮的新月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得救了。三日月眨眨眼,似乎还没有睡醒,看着他,疲惫却又喜悦。他看着三日月伸出手,轻轻地抓着自己的衣袖。

“没有迟到吧?”

“没有。”他握住了三日月的手腕,把三日月拉了起来,三日月摇晃了一下之后站得稳稳的。“走吧。”

三日月点点头,用很小的声音重复着他的话。

“嗯,走吧,我们走吧。”

 

午休才结束没有多久,他就接到了二年级的体育老师打来保健室的电话。

“三日月老师?三班的小野同学在操场这边摔伤了,可能扭到了脚,你现在可以过来吗?”

“我马上过来,情况严重吗?”

“应该只是扭到了脚……”

“保险起见先不要动她的腿,我现在就过来。”

他撩开保健室的窗帘,远远地看见操场上被班上同学围起来的那一个女生,应该就是三班的小野。

操场的边上有个男生冲着刚刚小跑到操场的三日月喊了一声,然后领着他一路跑到了单杠旁边。似乎是翻单杠的时候摔了,脚在落地的时候扭到了。小野紧紧地咬着嘴唇,本来就干燥的嘴唇不知道是因为干燥还是刚刚咬出的血。

他愣了一下,想起来前两天和鹤丸去甜品店的时候,鹤丸那舔着舔着就出了血的嘴唇。刚想开口说不要咬嘴唇的时候,他马上又记起来自己来这里是干嘛的。他蹲下身,看了看她的脚踝。确实是扭伤了,但是并不是很严重,但是应该是很疼的。

“很疼吗?”

小野眨了眨眼,眼角的眼泪滑下来,但是开口只是说有点疼。他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是第一年做保健医生,这种伤疼不疼他还是有数的。

“别勉强。先到保健室吧。……我背你过去吧?”

小野愣了一下,但是三日月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她蹲下了。她终于伸出了瘦弱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肩膀。

“……谢谢老师。”

“怎么摔的呢?”

“翻过去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就……”

“以后要多注意一点。”

他听见小野在他背后轻轻地用鼻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小野算是比较瘦的体型,背起来倒是比看上去的要重一些。

上一次这样去背自己的学生是不久前的事情。他总害怕让同学来背着的话,会颠着被背着的人。他背人背得很稳,而且这不是他的自信,而是别人的评价。这个评价来自第一个被他背的人,这时候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刚刚看见的小野的出了血的嘴唇。

第一个被他背起来的人,是鹤丸。鹤丸也是那种看上去纤瘦,但是实际上比看上去的要重一些,有些地方的肌肉很结实。他记得鹤丸跳高的时候,能跳得很高,身子翻过竹竿的时候,像一只鸟,对,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像一只鹤,飞越那根架得高高的竹竿。运动会是在深秋的时候举行的,鹤丸报的项目是跳高。在决赛的时候,有一块垫子放错了位置,鹤丸落地的时候,是脚先落地的,随着一阵喝彩声,鹤丸落地了,然后就没有站起来。只有他听见了鹤丸那一声凄厉的尖叫,虽然在喊出口的瞬间就被紧急地刹住了,但是他还是听见了短促的一声。那一声很疼很疼,像是一支利箭,正中自己胸膛。大家议论的内容是,虽然落地出了问题,但是跳过的高度足够拿亚军了。只有他马上冲到了鹤丸的旁边,握住了满脸苍白发着密密麻麻的汗的鹤丸的手。他没有问“你没事吧”、“你疼不疼”的话,直接凑到了鹤丸的耳边,说,你抓住我的肩膀,我背你去保健室。把鹤丸交给保健室老师的时候,疼得整张脸都白了的鹤丸凑到他耳边说:你背得一点也不颠,真让人安心。

“……老师,你为什么要做心理咨询老师呢?”

把小野背到保健室里的时候,小野从他的背上下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这个。

“因为我是读心理学出来的啊。……别乱动。”

给小野拿冰袋冷敷的时候,小野又问他。

“那你为什么要读心理学?”

“这个……很多很多理由吧。”

“老师,你今天看上去好像有很多心事。”

他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自己的脸色很沉重吗?他完全没有自觉。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胃似乎在隐隐作痛,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肚子上。那是一种很柔和的痛觉,他很快想起来这是什么痛。深呼吸了几下之后,他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一颗维生素E的胶囊,拿消毒棉签的尾部戳破,把里面溶着维生素E的油脂用棉签蘸了,拿给小野。

“擦一擦嘴唇,你的嘴唇都裂了,别去咬也别去舔。”

小野乖乖地接过了棉签,抿在双唇之间。他看着小野起皮的嘴唇,脑子里全是挥之不去的,看见鹤丸嘴唇出了血的时候,自己递出去的那张餐巾纸。那时候自己是不是有点胆小了?就算替他擦一下,似乎也不是什么越界的行为。可是什么是越界?他突然问起自己,为什么要在自己和鹤丸之间画一条界?他把双手放进大衣的口袋里,两个口袋里放着两支唇膏,左边的是自己平时用的,右边的是一支新的未开封的唇膏。他想不懂,如果自己心里是认为他们之间有一道界限的话,为什么又要去买一支新的唇膏,准备给那个自己不一定会再见的人呢。

“我是因为我朋友,……我高中同学,才想读心理学的。”

“老师的朋友怎么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但是我之后觉得,他那时候应该是抑郁症。”他的手依然放在肚子上,坐在背对着她的椅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说出来这件十年里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过的事情,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学生,可能是因为见到了鹤丸吧。现在这样,就像在忏悔一样,只是忏悔的对象不是神父而是自己的学生。“应该挺严重的,他每天都很难过很难过,但是谁都没有发觉他的难过,他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难过告诉别人……我能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只能努力地陪伴着他,尽我所能地陪着他。但是我还是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情,所以……我不想再让他那样的人难过了。”

“那,现在那个朋友怎么了?”

“他……过得很好。”他想着两天前鹤丸的笑容,“但是我不知道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让老师知道他的难过,一定是十分依赖你的吧?老师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呢,总会让人想依靠一下。”

“我有那么可靠吗?”

“是啊。”小野的声音十分认真,“老师是个可靠又温柔的人。就像水一样温柔。”

 

从书店里出来的时候,他除了食谱之外,还买了一本《铁道员》。虽然可能有点迟了,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读这本书。尽管他一点也不想当一个站长,他对铁路的执念不在于车站。

等吃过午饭又闲逛了一圈,他才想到应该翻一翻菜谱,决定一下要做什么菜,买什么食材。他翻着食谱,看着今晚都要做些什么。食材简单的做法有点复杂,做法简单的食材又要好好处理一番,他翻了好一会,还没找到两边都简单的食谱。他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双手有点凉了。把书放回袋子里,他搓了搓手,刚想直接往市场走,结果看见三日月正在街道的另一侧上走着。他想赶紧走,结果刚想低下头转身就走的时候,三日月一抬头,马上就看见了他。这回他无处可逃了,他看着三日月马上左右看了看,然后横穿了马路,搓着手到了他面前。

“下午好,……你去买书吗。”

三日月沉默了一会,然后努力地从他手里的袋子里找些什么话头。他看着三日月一副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话的样子,突然有点难过,自己怎么让三日月变成这样,他原本认识的三日月不是这样的。他想了一下那些电视剧里许久不见的好友应该怎样说话,抿了抿嘴唇——然后突然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依旧没有涂唇膏。

“又见面了,”他肩膀一松,“我刚刚去买了本菜谱……”

还有《铁道员》。但是他有点说不出口,在三日月面前,他完全不想提任何跟铁路啊火车啊这些东西相关的话。三日月搓着手,然后捏成了两只拳头,在身边垂下。

“你要开始自己做饭了吗?”

“嗯,想试一下……”

“这样啊……”三日月的眼神有点闪烁,似乎有许多许多话想说出来。“你今晚就要自己做饭吗?”

“倒也没有那么急……”

“如果你不急着要做完饭的话,方便一起去吃个晚饭吗?”三日月低着头,躲开了他的视线,“刚好那边新开了一家店,如果可以的话……”

“好啊。”

他还是一口答应了,明明自己还在揣测着三日月如果跟他一起吃饭会说些什么,可是在听见三日月的邀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马上就答应了。他看着三日月笑了起来的时候,大概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他印象中的三日月总是很少提过什么邀约,总是什么都随着他,尽力去陪着他。只有一次,三日月缺席了——可是现在的三日月为什么要一副欠了自己什么的样子呢。

走在三日月的旁边,他时不时看一眼三日月。三日月似乎一直在看着他,但是只要一碰上他的视线,就马上又往前看了。他干脆再也不看三日月,任由三日月看着他。

“今天学校有什么事吗?”

“算不上有什么大事……有个二年级的女孩子在体育课上扭伤脚了。”

“那个女孩子伤得严重吗?”

“不是很严重……但是她的嘴唇破了。”

“咦,摔到脸了吗?这对女孩子来说可是重伤啊……”

“不是,”三日月盯着他的嘴唇,“是她嘴唇很干,还总是咬。”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唇。干干的,早就起了皮,一碰就有点火辣辣地疼。比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要干,这边的冬天他还是有点习惯不来。三日月突然停了下来,这时他才看见在这边新开的一家店,门前的牌子写着,新店开业,咖喱饭套餐特价。

“原来是这一家啊……”

“你在这边吃过吗,如果你想吃别的也可以,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想吃些别的也行……”

“这里就好。”他看着三日月突然有点紧张的样子,又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这里就好。”

才刚刚到饭点,店里的客人坐得稀稀拉拉的。饭店的老板娘赶紧过来领着他们坐下来,问他们点什么。他想都没有想,直接点了特价的咖喱饭。三日月连菜单都没看,直接要的跟他一样的。

这一点倒是没有变。他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然后看见三日月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伸了出来。他看着三日月摊开的手,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那是一支润唇膏。

“……给我吗?”

“嗯。”三日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看见你总是在舔着……会越来越难好的。”

“谢谢……”

拿到唇膏的时候,他摸到三日月的手心,很暖和,大概是因为一直揣着口袋里的缘故。那支刚刚到了他手里的唇膏也还带着三日月刚刚攥在手心的温度,像是要把他烫伤一样。柜台后面的老板娘还在忙碌,他们的晚饭似乎还没有那么快做好。忽然之间他们落入了沉默,耳边空空,听不见小方桌对面的人的心声。人真是奇怪,他想,无论物理上的距离缩到多短,也不能听见对方的心意,但是物理上的距离拉长,却又可以让原本可以听见对方心意的人开始失聪。不对,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他努力地搜寻着刚刚他们谈话的内容,想用什么话来填满他们之间的沟壑。

“那个……那个摔倒的女生,是个怎样的孩子啊?”

他刚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样去追问,弄得自己好像一个对高中女生纠缠不清的大叔一样。不过三日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认认真真地想着今天扭到脚的那个女生。

“大概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吧,带她到保健室的时候,她说我今天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平时似乎很少说话,是个内向的女孩子。”

“她说你心事重重?”

“嗯,还说我是个温柔的老师,像水一样。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我,怪不好意思的……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话说得很好。”

温柔如水。他看着像是被突然夸赞而有点害羞的孩子一样低下头的三日月,觉得那个扭到脚的女孩子的话说得很好。

对于他来说,三日月确实温柔如水——什么是温柔如水呢?就是那种占据了他身体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是他活下去所必须的、冬天时变成雪春天时变成雨、整个世界因为它而生机盎然的那种温柔。

 

“今天真冷——”

走出了门的时候,鹤丸在他身后说了这样的话,然后这句话跟着白白的雾气在一瞬间被晚上席卷过街道的风打散,消失不见。

“是有点冷。东京比这里暖和许多吧。”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可是鹤丸并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鹤丸眯着眼,跟他一样把双手插进口袋里。

“谢谢你。十分谢谢。”

细细碎碎的话语,比刚才那句说天冷的话还要柔弱,刚刚出口就马上被打碎了。鹤丸道谢的表情十分认真,他不明白为什么鹤丸要这么严肃地说一句谢谢,明明之前把唇膏拿给他的时候就已经道过谢了。他刚想说那支唇膏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的时候,鹤丸盯着他,似乎是猜到他想说什么。

“我不是说唇膏。”鹤丸一张嘴,给温暖赋予了形体的雾气跨过了伤痕累累的嘴唇就跑了出来,然后被街上的大风卷走。“以前我那么任性,你还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总之谢谢你。”

明明吃晚饭的时候,还在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现在的事情,可是现在突然提起过去的事情,还这么认真地道谢,他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话来回应鹤丸。他知道自己不该接下这一句道谢的,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让鹤丸道谢的事情。不过鹤丸似乎已经料到了他不会接这句话,或者是猜到了他现在无话可说,鹤丸突然就笑了,快要眯起来的眼睛是湿润的,像是蜜罐子,下一秒就要淌出蜂蜜一样。他不能去看这双眼睛,这双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见的双眼。他想起来自己在大学一年级时在校外租的公寓,他只看了一眼就对新室友有了好感。不为什么,只是因为那个室友的双眼也是温润的金色。鹤丸的笑声依旧十分爽朗,只是这一次是从在自己的面前笑的,而不是在自己的背后。

“……鹤丸。”

鹤丸听见他难得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把笑容收了起来,只留着嘴角还是微微翘着的。他总觉得现在的鹤丸的微笑才是真的,刚才灿烂的大笑,不过是鹤丸的演技,这种演技他本来是很熟悉的。

“怎么了?”

他看着鹤丸现在的面容,竟然跟以前,自己在车站上看见的笑容重叠了起来。可是现在的鹤丸,不应该笑成这个样子的。他提醒着自己:鹤丸跟以前是不一样的了。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无论他的过去是如何度过的,这个快要进入三十代的人,已经不是那个会邀请自己出发走上一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的旅程的少年了。即使高中的时候经历了不得了的动荡,也还是去了一个优秀的学校,然后有一份有着算得上优厚的工资的工作,工作了好几年,已经跟大家公认的那种幸福生活十分十分接近——是这样的一个人啊。从剧烈的悲伤里自救生还的人,应该值得更加精彩的生活,而不是在这种地方,和自己再一次见面。

“你怎么想着要来札幌的?”

街上的风在这时候沉默了,似乎是要和他一起等着鹤丸的回答。

对啊,为什么是北海道,为什么是札幌,为什么是冬天,为什么是列车,现在又是为什么要再来这里?他从来就没有问过鹤丸为什么,因为那时候的他十分清楚,那时候自己该说的,不是去问为什么,而是对鹤丸的每一个请求都回答一个“好”,然后尽他所能去做到。但是他又怎么会不去想为什么,他总会去问自己,为什么是北海道,为什么是札幌,为什么是冬天,为什么是列车,——以及为什么是自己。

他们之间的沉默其实只有一两秒,或者更短,但是他感觉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等鹤丸这个回答。他一边等,一边想着鹤丸为什么要抛开原来已经进入了比许多人都要幸福得多的生活轨道来到札幌,要来这个他们以前没能到达的地方。

“因为是‘札幌集市’啊。”

鹤丸嘴边的笑浅浅的,说出来那个奇怪但是又有一点印象的词语的时候还缩了缩脖子。

“……‘札幌集市’?”

“对啊,‘札幌集市’——‘Sapporo Fair’啊。”

口齿清晰的那一句在风里变得稀疏,然后他才猛地惊醒。

“札幌集市”,这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一个到不了的地方啊。

 

镇痛的药的药效到了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他拿着手背轻轻地贴在额头上,把自己肺部里留下的所有浸透了剧痛和恐惧的空气挤压出去。他听见自己病床的帘子被拉开的声音,突然见到的光亮让他忍不住眯着眼。

那个擅自带着光明闯进了这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的封印的人虽然冒冒失失地变成了一个黑影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但是没有大声喊他,只是赶紧去握住了自己的手。啊,是温热的。这份温暖他记得很清楚,在自己的杏仁核前所未有地活跃的时候,就是它把自己的手包裹住的。他忍不住笑了,想都没想就喊了冒失鬼的名字。

“三日月——”

“怎么了?”

他本来想趁着自己有着颐指气使的特权稍稍欺负一下三日月,但是他想了想,只是轻轻地回握住了那只抓着自己的手的温暖的手。他小声地笑着,他知道三日月这时候一定会为了自己在笑什么而疑惑,但是他十分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现在的他可是握着整个世界的人啊。

“……谢谢你。”

“什么?”

三日月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赶紧凑到了他的面前。很近,三日月的呼吸擦在他的脸颊上,痒酥酥的。

“……没听见就算了,我才不要说第二遍。”

三日月没有生气,只是笑着,摇晃着被他握得紧紧地那只手。

“我那时候都以为我快要死了,可害怕了。”

“现在还害怕吗?”

“现在?”他睁开眼,看着三日月微笑着的脸。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确切地觉得自己活着,觉得自己好好地活着。“我觉得我死了一遍又活过来了。”

然后他抿了抿嘴,又补了一句。

“看见你我还怎么会害怕啊。”

他不知道三日月会不会听出来自己说的不是玩笑话,所以干脆闭上眼,不去看三日月的反应。他刚才说的都是真的,落地之后,他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那种疼痛是他从来没有试过的,像海啸一样,把他拍碎。然后他在恐惧和疼痛的缝隙中唯一存留的记忆,就是把自己握住了的那只手。那只手的主人把自己从海啸中打捞出来,然后把自己背了起来。

等他睁开眼,三日月用一双湿润的双眼看着他。他看见三日月如同宽阔的湖面的双眼里似乎有着自己的样子在里头,像是一触即碎的倒影。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幸福,除了确切地因为感觉自己活了下来,还因为把自己打救起来的人的眼里盛着自己的倒影。

 

今晚他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去酒吧里点了一杯鸡尾酒。他不大嗜酒,但是偶尔喝一下,似乎是成年人对社会所必须的一点点礼节。红酒有点涩,烧酒有点辣,啤酒又有点寡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口味如此刁钻,口味丰富起来的鸡尾酒倒是他难得有好感的饮料。酒吧里其实有不少人,但是难得地没有人来跟他搭讪。他有点庆幸,因为他每一次去酒吧基本都是一个人在喝,也不去和别人搭讪,往往就变成了被搭讪的那个。

一杯长岛冰茶下来,加上酒吧里的暖气开得还挺足,他觉得脑袋有点涨乎乎的。但是他还是走回了租住的公寓里,然后找着自己带来的CD。CD倒是找到了,但是拿到手里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在现在的公寓里,哪有什么CD机。站在打开了灯,亮堂堂的公寓里,他有点浑身乏力。打开了电视,刚好是在星期一的嘉宾主持用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镜头说着他选出来的那张照片为线索的新闻的时候。他把碟抱在怀里,躺在了沙发上。

他闭上眼,一闭眼就看见了之前自己在自行车后座上看见的,像走马灯一样跑着的风景。

他当然不会忘记之前自己在跳高时摔到地上的事情,也不会忘记那时候他上下学的时间都是在三日月的自行车后座上度过的。因为腿伤,他只能侧着坐在三日月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一点,因为这样的坐姿,他从来都没有像少女漫里面的女主角,从后座上抱住正在骑车的人。但是他会听见三日月的声音,闷闷的,被风刮到他面前,钻进他的耳朵里。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些歌叫什么,只是听着三日月哼着歌的闷闷的声音,每一天都在哼着不一样的旋律。但是只有一次,三日月不是哼,而是唱了出来,是有歌词的。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什么集市?”

突然被打断的三日月的背上被他轻轻地拍了一下,但是也没听懂鹤丸的提问。他笑着,扶着三日月的背,再问了一遍。

“我说,你是要去什么的fair啊?”

三日月的笑声就跟路边那些落叶一样,风一吹,就簌簌地掉下来。

“Scarborough Fair!”

“Sapporo Fair?”他抓着三日月的衬衫,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干嘛要去札幌的集市!”

然后三日月就只是笑,然后继续在路上唱着那首歌。他知道三日月一定是在笑他,但是笑他什么,倒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了。

那时候他是怎么把斯卡布罗集市听成了札幌集市的呢?一定是因为三日月的英语也不大好。

他终于松开了自己怀里的CD。

这张CD,是以前父母离婚的时候,父亲留下的众多碟片中的其中一张。在父亲搬走了之后,他把所有的CD都听了一遍。那时候他听见这个旋律,才知道三日月哼的是这一首。这首在他心里一直叫“札幌集市”的歌,原来唱的是这么伤心的事情的吗。他终于搞清楚了这个集市的名字,但是那时候,他已经不知道三日月的下落有两年了。

他看着这张专辑,因为一直有好好地收着,明明是很久以前的碟,但是上面没有多少划痕。虽然拿了出来,但是他只是拿着看了几眼,没有打开。

因为只要一打开,他就会看见那张车票,去往不存在的集市的车票。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夹杂在新闻主播的声音里的细弱的歌声戛然而止。

——He once was the true love of mine.

 

这一天去一期的宠物店是在放学之后去的,他还特意在店外面的玻璃瞄了一眼,看见店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他才进去的。

“啊,你来了。”

一期笑着,把围裙摘下。

“嗯。”他看了一眼店里空着的那几个笼子,“今天小雪不在吗?”

印象中只要是弟弟们要去上学的日子里,一期都会把那只白柴犬带到店里。可是今天那只白柴犬没有在店里,虽然他也不是特别想看见它,一看见它,他就会忍不住想起来它所亲近的那个人。

“……鹤丸把它带走了。我想,让它跟着它喜欢的人玩也好。”一期犹豫了一下,看了他一眼,“那个,你和鹤丸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他赶紧摇头。看样子一期好像觉得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校园霸凌之类的纠葛,不过很不凑巧他们的少年时期并没有那种事情。

“不是不是,只是我们真的太久没见了,突然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气氛有些奇怪。”

“这样啊。”一期松了一口气,“遇上以前的同学很难得吧,不好好珍惜这种缘分可不行。”

“嗯……你今天说有事情问我是什么事?”

一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凑近了他的耳朵,明明店里没有其他人,一期还是用很小的声音跟他说话。

“我打算下个月就求婚——”

“什么?”他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话了,“这么快?”

“我想在冬天结束之前跟她说这件事……”一期搓着手,“我觉得这种事情,总不可以让她等这么久吧?”

“这么一想,你们都已经谈了那么久了啊……”

他对一期的女友的印象不是特别深,记得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一期还在宠物医院里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其实他见过挺多次的了,说不上特别漂亮,单从样貌来说也不是特别出众,就是个挺普通的女孩子,也说不上特别可爱的那种。但是她就一直陪在一期的身边,也讨一期的弟弟们的喜欢,应该是陪伴时间仅少于一期的母亲的女性了——现在都要准备结婚了啊。他有点恍惚,惊异于时间过得那么快。跟他同龄的,同年毕业的人,已经和女朋友谈了四五年的恋爱,马上就要走进婚姻了,也有自己的一家宠物店,说不定过几年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在宠物店和家庭之间忙碌。

“我想买一套西装,想参考一下你的意见。”

他随口应着,看着一期手机里存下的那些西装款式的照片。可是那些图片他一点都看不进去,他不停地在想,鹤丸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到未来的妻子,会谈一场怎样的恋爱,会怎样去跟交往的女朋友求婚。说不定会用一种惊喜的方式,但是也可能会选择一种稳健的浪漫。然后会举行一场怎样的婚礼,结婚以后会有怎样的孩子?他紧张了起来。他才和鹤丸重新见面了几天,就已经下意识地害怕着鹤丸未来的生活里面没有自己了?

“……三日月?”一期小声地喊他,“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有点糟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啊?……抱歉,胃突然有点不舒服,”他摸着隐隐作痛的地方,“要不,你把照片发给我,我回去再慢慢看。”

“没事吧?”一期担忧地看着他,“怎么突然就……你以前也时不时就突然胃痛,是不是以前落下的毛病?”

他刚想开口解释,但是马上又咽了回去。以前跟一期住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谈过这个痛是怎么来的,现在似乎也不是适合解释这个的时候。他只是摆摆手,还是没有说出来。这种容易被忽略的痛觉源于他的一次谎言:他那时因为不断地想着过往的那些令他难过的事情而走神,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的同学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他害怕着自己所想的那些沉重的记忆因为别人的提起而从盒子里跑出来,他拼了命地想要压住那个存放着跟那个人有关的记忆的盒子的盖子,然后他说,有点胃疼。这句话像是咒语一样,胸腔下方的那个消化器官就真的疼了起来,一种很微弱的,容易被忽略的疼痛。那时候的借口,就这样在他的胃部埋下来,开始生根发芽,枝枝叶叶和他的大脑连在一起。

逃跑的人,一旦回了头,就一定跑不掉的。他不能说,而且绝对不能回头。

 

温热的罐装咖啡递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他碰到了鹤丸的手指。软软的,又凉凉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接过了咖啡,而不是去握住鹤丸的手。

“醒醒。”鹤丸揶揄着他,轻轻地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马上就要进站了。”

“我醒着呢……”

他小声嘟囔着,然后看了一眼车票,把车票放进大衣的口袋里。马上就要出发了,他们要登上那条之前只是在课本上的地图上看见的铁道,走着七拐八拐的轨道,一路往严寒的北国走。他们还没上月台,就感觉到裹挟着寒意的大风好像在拦着他们往这个单程的旅途上走。他这时候才知道去想,到了之后要干什么,还是高中生的他们能在那里怎样生活?会有办法的。他想。如果没有的话他也会努力地去生活的,为了这个要带自己走的人。

然后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明明鼻子尖都冻得发红,可是还是梗着脖子,昂着头看着他们即将要登上的列车。这趟列车,能够带他们到多远的地方呢?会一直往北走,走到鹤丸想去的地方吗?他双手紧紧地握着鹤丸买给他的热咖啡,那罐可怜的热咖啡似乎也在跟着他在大冷天里瑟瑟发抖。

“我还是第一次要去那么北的地方呢。”鹤丸眯着眼笑着,双手搓着手里的咖啡。“北海道现在一定下着很大很大的雪吧?”

“这里都在下雪,那里一定在下更大的雪。”

细小的雪花不停地落下,落到每一个角落里。天快要亮了,他们看见了东边的天空发白发亮,看着灯光渐渐黯淡下来,晨曦从十分十分遥远的地方蔓延开来。他想起来老师在讲课文的时候,告诉他们,晨曦往往象征着希望即将到来。他看着吞噬了大片大片天空的新生的阳光,看着那如同瘟疫般迅速扩散着的新生的阳光。他看着,他害怕,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鹤丸之前会说出“我好害怕明天会像往常一样到来”的话。可是悄悄看一眼旁边的鹤丸,鹤丸却在微笑着看着那片天空,毫无畏惧。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启明星。”鹤丸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团柔软稀薄的雾气从他嘴里飘出来。“看着看着,我就觉得我好像可以飞起来,可以摸到它——”

鹤丸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听见。他听见铁道员吹起了哨子,哨子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月台。他看见鹤丸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比车头的灯还要明亮。那时候他伸出手想要去拉鹤丸的手,可是鹤丸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捏着车票就往前走。他的手扑了个空,但是看见鹤丸走在前面,他很开心。

你要是有一点点,期待着明天的到来就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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