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三日鹤】跨越长夜(3)

(2)




似乎是在逐渐逐渐变得更加寒冷的温度里找回了一点点惰怠的本能,他在温暖的被窝里躺了很久才爬出来。他醒来之后一点都不想动,摸到床头放着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刷着没有多少营养的新闻网页。并不是这些新闻实际上有多无聊,只是他现在好像没有担心这个世界的心思,他只关心自己现在在小小的公寓里的生活。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买的食谱,但是还是不想从被窝里挪出来,于是用手机去看一些食谱。但是他看见的都是最近被年轻人热捧的新奇的食品的菜单,做起来也不大容易,他看了一下就觉得腻了,还是昨天在旧书店里买到的那本陈旧的食谱上简单的菜品比较合他现在的口味。这样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劲,自己好像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可是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呢,明明离三十代的大门还有两年。两年,好像好短。他抓了抓自己的脸颊,还没有刮胡子的脸上有点痒痒的。但是两年好像又很长。他翻了个身,把脚伸出了被子外面。

不过两年真的很长很长。十七岁那年是他觉得过得最漫长的一年,实际上他觉得过得最漫长的还是那一年里的冬天。秋天的时候,因为父母的要求,他从祖父母家里搬到父母家中,离开了千叶,然后到了有三日月在的班里。同样十七岁的三日月的样子他还记得很清楚,因为从那时候三日月就已经是很好看的样子了,不过比起现在来说,棱角没有那么分明,而且比现在看上去清爽得多,因为那时候穿得还不多。气温一降下来,三日月穿衣服的方式就变得相当糟糕,像春卷一样的围巾,有时候翻卷得不规则的毛衣的高领,他每每看见了都要忍不住给三日月理一理,因为他坐在三日月后面的座位上,每天都要直面三日月身上堪称灾难的穿搭。这么一说,自己是每天看着三日月看得最久的人了,只要在教室里,自己的眼前就是三日月。站起来的时候温温吞吞的,但是站起来之后就是模范站姿,十分好看。他总能看见三日月的脖子,看见三日月的脖子上稍稍凹进去的地方。他不知道多少次,都想轻轻地用手指碰一碰那里,说不定那是一个秘密的开关,按下去,就可以看见不一样的三日月了。他从来没有按下去过,但是他已经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三日月了。

他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他刚刚到了班上的时候,那些同学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在课后主动跟自己搭话的。但是过了两节课之后,坐在自己前面的人回过头,冲着自己笑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问自己有没有多一支铅笔。那把低沉的声音里有一股甜味,让他觉得自己被淋了一身的麦芽糖雨。他说有,然后拿出了那时自己身上唯一的一支铅笔,放在了那个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手心里。下课把铅笔还给自己的时候,对话没有从“谢谢”开始以“不用谢”结束,对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名字,然后把铅笔放在了自己桌上,自动铅笔的不锈钢的笔尾在闪闪发光。

发觉自己又在想三日月的事情的时候,他翻了一个身,继续拿起自己的手机去看那些自己看了也用不上的食谱。在ins上传得很开的那些网红食谱他明知看了也用不上,可是还是看了一页又一页。他听见自己的肚子正在喊叫,然后看了一眼快要只剩最后一格的手机电量,终于掀开被子起了床。

洗漱了之后,他刚想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想用那种声音去填充这个屋子的空隙。但是当手刚一碰到开关的时候,他停下来了。这种驱逐孤独的方式实在不是他喜欢的,这种办法像是变魔术一样,说白了是一种骗术。他穿上了毛衣,去拿昨天买的那一本食谱。他认真地记下了需要的那些食材,然后一边写,一边想着今天的午饭会变成怎样。

 

火车启动了,在列车员的哨声响起之后。他的位置靠窗,他看见在往后退的月台上,刚刚吹起又亮又尖的哨声的列车员已经头发发白,但是手势一丝不苟。

列车上没有多少人,他看了一圈,一对年老的夫妇刚刚拿出袋子里的蜜柑开始剥着皮,一个带着才三四岁的孩子的女人低着头,安静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小女孩扎着一对麻花辫,脖子上绕着一条过大过长的红围巾。

“你在看什么?”

三日月轻声问他,他这时乖乖地坐回座位上,然后稍稍挨着三日月的手臂。

“没什么。”

他打开了咖啡,清脆的啪的一声,温热的咖啡的热气从罐子的开口里冒出来。他轻轻吹了一口气,看着那本来就稀薄的雾气被自己吹散。车厢里比外面要暖和一些,车厢里的暖气似乎在起作用了,车厢里一点点热起来。

“你看,天亮了。”

他抬起头,跟着三日月往窗外看。他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外面亮起来的天空,然后就看着三日月稍稍昂起来的脸。穿得十分厚实,到了温暖一点的车厢里之后,三日月的脸颊就被烘得红红的。怎么看怎么好看,他看着,忍不住笑了笑。三日月的眼睛被照得清澈又干净,那双眼好像也进了白天,但是月亮永远都不会下沉。他喜欢夜晚,喜欢看得见月亮的夜晚。只要月亮还在,他就会想,说不定时间就停在了夜晚停在了凌晨,新的一天就不会到来。他完全不想来到新的一天,不想看见已经放弃在他面前装成恩爱夫妻的父母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吵架。但是他很喜欢现在的早晨,身边有的只是三日月,一个会认真地来听着自己所有的难过的人。这个人会在难过像浪潮一样打过来的时候,向自己伸出手。虽然不是把自己从大海里拉出来,但是会跟自己一起站在海水里,跟自己一起面对着海浪。这样就好,他喜欢这样的早晨,他也喜欢即将要在列车上度过的,已经到来的一天。

他已经多久没有期待过即将到来的一天了?他数着,数不来。暑假到来的时候,奶奶用爬满了皱纹和斑的手,轻轻地裹住了他的左手,像是祈祷一样。她说,可能你妈妈脾气不是那么好,但是,一定要原谅她。那时候他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像妈妈那么爽朗温柔的人,怎么会让自己难过呢?他十分期待着回去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父母要把他带回他们在东京的家里,不明白这个时候叫他回去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最后一个在千叶度过的夏天明媚又灿烂,他还骑着车到了海边,沿着海边的公路,一路很快很快地骑着车,快得连风都追不上一样。说不定就是因为自己骑车骑得太快,不小心把自己的快乐给掉在了千叶的海边了吧。

“你说会不会有人觉得我们是私奔啊。”

三日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打开了自己的咖啡。

“怎么可能。”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楼上那个班,就有人私奔了啊。”

“啊,是他们的班长吧?”三日月突然凑到了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听说那个班长喜欢上了古文老师呢。”

“他们的古文老师?不是已经结了婚的吗,听说师母还来过学校来看他的。”

“是啊。所以她就找了他们班上一个向她告白过的男生走了。”

他突然抓住了三日月的手臂。

“如果不是跟你一起的话我就不走的。”

三日月愣了一下,似乎是明白了他是在说自己和那个私奔的女生不一样。然后三日月点点头。

“嗯,这样就好。”

他听着三日月有点低沉的声音,庆幸着他和三日月开始了这样的一段旅程。无论会不会到达他想去的那个地方,他都会庆幸自己邀请了三日月开始这样的旅程。其实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跟那个女生别无二致,但是他又觉得陪伴着自己的人是不一样的。他就是在私奔,但是那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要带上自己喜欢的人到远方,哪怕这个人的喜欢从一开始就跟自己的不一样。

 

从市场往回走的时候,他本来想走原路返回,不去路过一期的宠物店的。但是他看见对面的店铺的橱窗里有一个有半个人高的模型,一个跟着音乐咕噜咕噜转着的摩天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对这种小孩子才会趴在橱窗上看的模型感兴趣,但是在看到那个摩天轮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一眼。

这是一个木制的摩天轮,基座大概是长宽一米的台子,摩天轮上不是车厢,是一个个独立的小模型,每一个都不一样。有挽着手的新郎和新娘,有被小矮人簇拥着的白雪公主,有坐在南瓜车上的灰姑娘,还有提着篮子和大灰狼说这话的小红帽。他凑近了去看,看见那一对挽着手的新人好像还是王子和公主。基座上有木头的小火车正在摩天轮的脚下转着,他屏住呼吸,感觉认真听的话就可以听见小火车的呜呜声。可是没有。他看着橱窗里的彩灯,一闪一闪的,还有店里放着的Jingle Bell,是一个小女孩甜甜的声音,就像棉花糖一样。

真想再听听童话。他小时候的床头是桃太郎的故事,是奶奶说多少遍都说不厌烦的。其实他也挺羡慕桃太郎的,有一只狗一只鸡还有一只猴子,一路上应该十分热闹吧?总之是一定不会无聊的。在橱窗里展示的玩具的空隙里,他看见一个小女孩正拉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他突然在想,如果自己的童年在父母的身边度过的话,是不是就能听见不一样的童话呢。他可能就会变成在城堡里办舞会的王子,和一个穿着水晶鞋,会在时间一到马上就跑的美丽的少女跳舞了。当然他也可能会遇到一座很高很高的塔,然后听见把长发垂下来的女孩呼喊他的声音。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那对挽着手的公主和王子,可是只碰到了冰冷的玻璃。要是从小就在父母身边,是不是早就习惯了他们的貌合神离呢?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日日夜夜都在难过,就不会想要逃走,就不会踏上那一趟往北开的列车——

就不会把他弄丢了。

他收回触碰到玻璃橱窗的手,把它揣回口袋里。低头看了一眼袋子里的食材,似乎买得有点多了。他想了想公寓里那个小小的冰箱,装不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走到一期的宠物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店里看了一眼。没有其他人,但是有个女孩子站在店里,怀里抱着一团白绒绒的东西。是顾客吗?他想了一下,然后刚想不做停留直接走的时候,女孩怀里的白绒绒的小家伙把脑袋探了出来,冲着他叫了两声。啊,是小雪。他犹豫了一下,但是在看见店里还穿着围裙的一期正在向他挥手,又看见了小雪的眼睛,他还是推开了店门。

“早上好。”一期的笑容比之前的似乎还要甜一些,“刚从市场回来吗?要自己做午饭了呀。”

“嗯,准备做点咖喱……”他看了一眼那个抱着小雪的女孩,“那个,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啊?”

“啊,没关系的,我不是顾客。”那个女孩笑得很甜很甜,“这孩子好像很喜欢你呢?”

“是这样吗?”他看着躺在她怀里的小柴犬,“明明它也很喜欢你。”

“啊,我该回去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先走了,晚上见。”

她把小雪交还给了一期,拎着手提包匆匆忙忙地戴上围巾。她刚要走出店门,一期赶紧拿上了一罐热咖啡,拿到了她手上。

“喝了会暖一些,等公交车的时候很冷吧?”

“谢谢……”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现在越来越冷了,你也要注意不要感冒了。”

“嗯。”一期看着她打开门,“再见,小雪。”

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看见女孩点点头出门才觉得自己不像是幻听。

“……她也叫小雪?”

一期抱着怀里的柴犬,“其实她的名字叫雪乃。”

“不会搞混吗?跟它。”

“不会的。”一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不如说就是搞混了才好。”

“啊?”

“我跟她认识就是因为喊错了。那时候它乱跑,我在后面追,一直喊它的名字。然后在前面的女生回过头,以为我在喊她——”一期摸着它的脑袋,“我们是因为这个会引起误会的名字才认识的。”

“……那还真是幸福的误会呢。”

他轻轻地摸了摸小雪的脑袋,小雪似乎是被摸得舒服了,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他一下。

“啊,还真是喜欢你。”

一期掐了掐小雪的脸,他看着被掐着脸还要开心地蹭着他的小狗,突然想,如果跟这样可爱的小家伙一起生活,好像也很幸福。

 

给自己烧过一壶开水之后,他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已经安分下来的胃部。

已经没事了。他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那张纸条。纸条上的是一期的笔迹,手抄的那串号码是鹤丸现在的电话号码。

明明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应该去拿一下电话号码的——这种事情他想过,但是还是没有做。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胆怯,但是他对于自己的胆怯又无能为力。

如果打电话过去,要说什么好呢?好像说什么都不大妥当。可是认真想想,自己好像一直以来说的话就不多,似乎一直都是鹤丸说得多,自己一直在听。

他拿出了手机,犹豫了一下,把号码录进了联系人的列表里。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说不定鹤丸也已经睡了吧?或者在做些别的什么事情,现在打电话过去应该不大合适,而且他也确实想不出什么话想要和鹤丸说。

洗澡之前,他把手账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摸出来,把自己今天早上写下的to do清单上画上勾,刚想在底下的那一栏写上“今日无事”,看见了前一天在底下写上的“札幌集市”。

再前一天,备注上只是简单地写了“小野同学摔伤、与鹤丸见面”的短句,昨天怎么突然就写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札幌集市”呢。其实也不是很奇怪,他当然也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自己说的英语确实有点奇怪,被听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的英语成绩没有鹤丸那么好,他也不止一两次在考试前去看鹤丸的笔记。鹤丸的笔记不是记在笔记本上的,是记在课本上的,他的课本上总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铅笔写的小字的注记,有一些书页上还贴着他自己加上去的写着扩展例句的便签,但是实际上看着,又是有条不紊的。

不过自己去借笔记,本来就是居心不良的。

鹤丸不是班上英语成绩最好的,也不是他的朋友里关系最好的。那时候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鹤丸借笔记的呢?他不大记得自己以前的想法了,但是他肯定自己一定是有些什么别的目的的。不然像他这样追求效率的人,一定会在对方说笔记没有单独写而是写在课本上的时候放弃,因为那样的笔记根本没办法拿去复印。

他拿起笔,把明天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列在新的一页上。写完他又回头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时候,合上了手账。他听见了浴室里热水器水烧好了的提示音,但是他没有直接去浴室,而是再一次打开了手账。

刚刚写下的清单上的字迹还没有完全干透,他的手贴到那些字上面再拿起来的时候,就留下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字迹。他在那些事项后面,又写了一条:

给鹤丸打一个电话。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他才刚刚睡醒。他翻身下床,结果双脚刚碰到冰凉的地面,像触电一样,他马上蹦回了床上。伸长了手去摸到桌子上的手机的时候,是一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他想了一下要不要接,然后才想起来昨天刚刚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别人。

“喂?”

“早上好。”

听见在无线电波里变得有点甜有点模糊的声音,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早上好——”

他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又躺回了床上。

“你还没起床吗?啊,抱歉,打扰你了……”

“没有没有,”他赶紧又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害怕三日月真的把电话挂掉。“我起了,只是还没有完全睡醒而已。怎么了?”

“我刚刚跟后辈们去了神社回来,那个,离你家还挺近的,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出来一起……”

他干脆没等三日月说完要去干什么,“好啊!现在吗?”

“嗯,我现在骑到离你那里还有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吧,”电话那一头的三日月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混乱的呼吸声,大概是骑了那么远的路有点累,“那我到了再给你打电话吧?”

“嗯。”

挂断的时候,他马上扔下手机,用极快的速度去换衣服洗漱。他刷牙的时候才想起来,三日月现在好像还没有从社团里退役,应该是为马上要进行的地区大赛去求一个好运吧。他早就听说过学校的弓道部还是很厉害的,之前好像拿过全国什么大赛的奖项来着,但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人获的奖。

这么一说,三日月好像没怎么跟他说过社团里的事情。他对于弓道部的认知,还是只限于在教学楼的墙上挂起来的条幅上写过的东西。三日月似乎也是弓道部的主力,一般社团里的主力队员不是都挺喜欢说一下自己在社团里的事情的吗?怎么三日月就不跟他说。想到这里他有点生气,结果疼了一下,吐出嘴里的牙膏沫的时候看见自己内侧的牙龈出了点血。他忍不住悄悄骂了自己两句,怎么会因为这点事情而一时手抖。

洗脸的时候,他听见母亲在卧室里喊他。

“……怎么了?”

他走到母亲的卧室的门前,小声问了一句。母亲似乎还在睡觉,只是因为他起床的动静醒了一下。

“你要出门吗?”

“嗯,我和班上的同……”

“什么时候回来?”

他愣了一下,但是他实在不想早早地回家。但是又没有和三日月说好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大概晚上回来。”

“那就不用给你做午饭和晚饭了吧?”

他咽了一口唾沫,隔着门板小声地说了一句,“是。”

“那好。出门的时候把门锁好。”

他听见了卷被子的声音,应该是翻了个身又睡了吧。他蹑手蹑脚地把手机钥匙什么的揣进口袋里,尽量不弄出声音地出了家门。外面是难得的晴天,但是昨晚母亲把家里的窗帘都给拉上了,完全不知道外面天气这么好。

坐在家门前面的阶梯上,他看见门口摆放的盆栽的叶子的边缘似乎有点干了。他拿起喷壶,给盆栽喷了少许水。盆栽是之前父亲买的,但是平时似乎都是由他和母亲来照顾,因为父亲总是不在家,总是有数不清的出差,总是有多得数不清的应酬。这些盆栽也真是可怜,他记得之前有一盆小樱花,似乎去年开过一次,结果今年入秋的时候死掉了。现在这盆茉莉倒还活着,只是今年似乎只开了几朵花。

他在想,要是妈妈问一下他是跟什么人出去,又是去哪里就好了。

然后他远远地听见了清脆的铃铛的声音,随着车轮的链条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看见三日月在他家门前的坡道上骑出歪歪扭扭的一条曲线。他看着三日月终于没有力气下了车的时候,他迎着插着腰扶着自行车喘着气的三日月笑了,用力地挥着手。

 

公寓里满屋子都是一股焦糊味,他咬咬牙,开了窗。所幸今天也不是特别冷,稍微开一下窗子好像也没有特别冷。

其实这第一次煮糊了菜并不是他的错,不如说是现在正在他怀里的小家伙的错。在他刚刚调完火准备拿出手机的倒计时来算准时间揭开锅的时候,小雪冲到了厨房里,他马上就放下了手机,把那只顽皮的小家伙抱在怀里。本来锅里的水也没有放够,再闻到焦味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不过第一次做出来的东西不能吃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他也确实没有煮多少,也不算很浪费。他把小雪放到沙发上,把锅里糊掉的东西倒进垃圾桶里。有点可惜,可是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再做一锅就是了。

其实他以前很少吃咖喱,但是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咖喱,而是因为之前他常常去的那些店里的咖喱饭都没有其他的菜品吸引人。而且他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母亲也时不时会做咖喱,一点都不辣,也没有什么香味的咖喱。那种咖喱怎么能讨人喜欢呢?于是他对咖喱可能存在的一点点热情都这样消失了。

重新把一人份的食材给处理好之后,他这回有认认真真地设定好需要盖锅的时间,然后把不安分地小雪给抱在怀里。似乎是知道自己刚才捣乱了,这一回它安安静静地趴在了他的怀里。小雪其实挺胖的,虽然在整个柴犬的群体里来说,小雪也顶不过猫咪里的橘猫,但是还是能感觉得出来一期实在是太溺爱它了。不过也是,平时家里没人的时候都在店里,也没有什么时间出去散步,胖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明天开始就跟我去散步吧,你吃得太胖了汪——”

他揉着小雪的脖子,捏尖了声音来跟小雪说话。小雪似乎是听懂了,但是不大同意这个意见,努力地想从鹤丸的双手里挣脱出来。

胖子都是这样的。他松了手,揉了揉小雪的脑袋。

他以前没有养过狗,但是在父亲的老家的时候,邻居家的狗倒是时不时在他们的院子里出现,还是挺亲近它的。不过在父母回老家来看他的时候,总是不让它跟小猫小狗玩耍。他那是听了很多很多关于长大的理论,比如,没长大的小孩才喜欢和小狗小猫玩,或者是,没长大的小孩才要成天闹着要玩玩具。他应该是一个乖孩子,但是在父母的视线之外,他总是想摸一把邻居家的那只狗。那只狗年纪不小,他还小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条大狗了,等他到了中学的时候,就已经算是一条老狗了,可是还是喜欢蹭蹭他。他不明白这种没有原因的亲近感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没有喂过它什么东西,也没有戴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等那只狗死掉了之后,他问了奶奶,为什么八宝,那只邻居家的狗,才刚见到自己,就那么喜欢和自己玩。

然后奶奶轻轻地沿着他手背上的血管摸了摸,说,因为你是个一看上去,就想要抱抱你的孩子啊。那时候是天冷的时候,夏天过去了之后他的皮肤就会变回白的,那些一根根的血管又白又薄的皮肤下面十分明显。他在想,是因为这头白发和自己的容貌让人觉得可怜吗?可是奶奶说不是,就算他是黑头发,变得又高又壮,也是一看就想抱在怀里的孩子。

可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母亲好像一点都不喜欢抱一下自己呢?

小雪蹬上了他的胸口,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小雪。

“你也是一个看上去就想要抱抱的孩子呢——”

小雪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小雪脸上的疤痕。如果这个伤口不是意外的话,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才要把这个如此可爱的孩子弄成这个样子呢。

 

快到午休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看着联系人列表上鹤丸的名字。桌子上的手账摊开在今天的那一页,最后面的一列让他总觉得心里痒痒的。

给鹤丸打一个电话。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打招呼要怎么说,但是还是无法决定要用什么话来开始。今天的天气其实不错,要不干脆开始的时候聊一下天气?毕竟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不过说起天气之后要说什么好呢?他又开始发愁了。今天的新闻好像也还没有什么特别或者有趣一点的话题,说来说去也还是一些平常琐碎的事情。如果邀请他出来玩怎么样?三日月赶紧打开了最近上映的电影的资讯,但是净是一些十分适合现在这个季节的甜甜的浪漫的言情片,他们两个人去看的话会不会有点奇怪?虽然有不是言情片的一些影片,但是两个近三十代的男人去看一部全是可爱的十来岁的女孩子们做主角的动画电影是不是也不大好?他可没有那种想法。

可是如果不去想说什么的话,说不定意外地也可以聊下去。他想起来之前在路上碰见买食谱回去的鹤丸,一开始还是说了不少的东西。擅自提起以前的事情似乎也不是他们应该说的,叙旧的话就还是别说了,不过谈谈近况应该也是可以的——他刚刚想好,午休的铃声响了起来。他拿着手机,屏幕上就是鹤丸的电话号码。他走出保健室,却猛然被蹲在拐角处的男生吓了一跳。

“……椎名同学?”

他想了好一会,才喊出了男生的名字。椎名站起身,稍稍点点了头当是打招呼。他本来想直接走去楼梯间去打电话的,可是看着椎名的样子,他觉得对方好像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

“到午休了哦,你吃过饭了吗?”

他摇摇头,抿了抿嘴唇,“……我待会就去买面包吃。”

“你看上去很难过哦?遇到了什么事情吗?”他小心地走到他旁边,把手机揣回自己的口袋里,“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跟老师说。”

“……没什么。”

“要是有话自己放在心里的话,只会越来越难过的。”他拍了拍椎名的肩膀,“不过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就好。”

他冲椎名笑了一下,转身就要回到保健室,可是他的手臂被轻轻地抓住了。

“老师,”椎名抬起了头,“……如果,如果我被家人讨厌了怎么办?”

被家人讨厌了?他愣了一下。他看着椎名的眼眶一点点湿润,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一下子被人揪住了。

“……进来说吧。”

 

“这个时候来水族馆是不是有点奇怪?”

鹤丸从后座上跳下来,看着水族馆的大门笑着。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吧,你想去哪里?”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努力地搜刮着自己脑内的地图,想着附近还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可是鹤丸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没事,这里就好。”

他松了一口气,停好他的自行车之后就去售票处买了票。检了票之后,鹤丸突然把自己的票给递了过来。

“给你。”

“咦,你不留着吗?”

“你不是做手账的吗,这种出来玩的门票什么的不用贴在上面吗?”

他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可是等到说出口,“谢谢。”

鹤丸笑起来的时候把牙齿都露了出来,“我要是不记得了,你再来提醒我就好了。”

今天确实没有什么人来水族馆,但是里面的鱼还在奋力地游来游去。鹤丸绕到了一个养着章鱼的鱼缸后面,笑容在变形了玻璃水缸后面变得有点滑稽。鹤丸伸出手指戳着玻璃水缸,章鱼就在他面前游来游去,被他的手指逗着玩。

“……谢谢。”

他听见鹤丸小声地说,但是他在水缸后面听得一清二楚。

“没什么。”

“三日月,你讨厌我吗?”

鹤丸虽然还在笑着,但是他听见鹤丸的声音却像是要快哭出来一样。他看着鹤丸跟着章鱼走动的眼眸里波光粼粼,有一个一个的海浪扑过来。他在想,鹤丸什么时候在眼里蓄了一片大海呢?明明刚刚来到学校的时候,笑得那么灿烂,比马上就要过去的夏天还要明媚。

“……我很喜欢你。”

鹤丸眯着眼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鹤丸伸出手,绕到了水缸的侧边,像是要把水缸抱住一样,可是他又只伸出了一只手。三日月没有多想,就像他没有多想就说出了“很喜欢你”这样的话那样果断,轻轻握住了那只伸到了侧边的手。冰凉的,在自己骑过车之后变得温热的手里,像是马上就要融化一样,像一块放在夏天的阳台上的冰块一样。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他看着水缸另一头的鹤丸,想要听见他眼睛里的那片大海的海浪声。

“我原来是毁了妈妈一生的人啊,”鹤丸的另一只手伸出了食指,在玻璃上划着不规则的曲线。章鱼跟着他走,乐此不疲。“我要是再可爱一点就好了。”

“我很感谢她。”

鹤丸看着他,眨了眨眼。

“我很感谢她,”他一字一顿地说,“感谢她把你生了下来,让我遇见了这样的你。”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用力地回握住了。冰凉的手碰到了自己的手心,然后把五指,交叉在他的手指之间。鹤丸笑了,浅浅的。他盯着鹤丸若有若无的笑容,突然想起了以前在海滩上看见的,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他在沿海的公路边上停了车,却没有走下去凑热闹。那头呼吸困难的鲸鱼身上,被围在身边的人们泼着海水,然后努力地往海里推。为什么只有鲸鱼会搁浅呢?他抬起脚,用力地踩了两轮踏板在公路上骑得飞快。在衬衫呼啦啦被吹起来的声音里,他好像听见了鲸鱼的鸣声,长长的,比公路还要长的声音。其实会不会鲸鱼是自己想要留在海滩上的呢?他看着鹤丸闭上眼,眼泪从眼角里淌出来,可是那只握着自己的手的冰凉的手没有松开。

这是鹤丸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他看着那个把脖子缩起来的单薄的少年无声地流着泪,他那时候就在想,这只手他绝对不要放开。他想起了还是中学生的时候看的电影,电影里的男孩子的恋人在冰冷的灯光里,隔着玻璃鱼缸,触摸着他。

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鹤丸的手。

 

刚刚喂过小雪,他起身想要去处理准备变成今天的晚餐或者今天的垃圾的食材,结果起来得太急,一阵头晕,赶紧扶着桌子。然后他还出现了幻听,好像听见了手机在响。等到看见小雪也把脑袋昂起来的时候,他才发觉那不是幻听,是自己的手机真的响了。想起来昨天刚刚留了号码给一期,猛然觉得自己要好好面对主人的检验,该认认真真地汇报一下小雪在自己这里的生活状况了。

“下午好。”

他听见对面那头不是小雪的主人的声音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虽然对面压低了声音,但是那种带着甜甜的凉凉的味道的声音,他还真的没在别的什么人身上听到过。

“……三日月?”

“嗯。”三日月顿了顿,“那个,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他刚还想问自己的电话号码是怎么到了三日月手上的,然后猛然想起来应该是一期给的。他有点难过,一期竟然就这样把自己的号码给了三日月了,他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就接到了三日月的电话,他可是完全没有时间来组织一下自己的语言的。

“有的,……怎么了?”

他低头看着专心吃着晚餐的小雪,在对面沉默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电波里沙沙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咒语一样。

“那个,我在想,我们要不要一起出来吃个晚饭?”

他咽了一口唾沫,看了一眼厨房的料理台上放着的那些食材,深呼吸了一口气。

“好啊。几点?”

“你跟一期是住同一栋楼对吧?”他听见电话那一边的声音变小了一些,“我待会到你楼下吧?”

他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好啊,我马上来”。

“你不用急,”他听见三日月好像吸了吸鼻子,然后走到沙发背后的窗子那边,“我等你下来了我们再走。”

拉开窗帘,他看着楼下,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三日月正在街道对面的便利店的门前。

“……你先进便利店里吧?外面很冷。”

好像是突然被抓包了一样,三日月赶紧抬头,在墙壁上的一串串的窗户上扫来扫去。他敲了敲自己的窗户,可是这么远当然是听不见的,他看着三日月胡乱地看着,叹了一口气,拍在窗户上糊了一片白茫茫的。就在他的窗户上白了一片的时候,电话那一头突然“啊”了一声。

“我看见你了。”

他看见三日月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挥了挥。他看不见三日月是什么表情,但是耳边是三日月的细碎的笑声,好像那些气息真的打到了他的耳朵上,他觉得耳朵痒痒的。

 

他按掉了自己床头的闹钟,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昨晚没有看到的信息,揉了揉眼,然后慌张地脱掉了睡衣,连拖鞋都懒得穿,直接光着双脚站到地上,穿上衬衫和毛衣,穿好外套,然后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把领带打到稍微好看一点才算数。走出卧室的时候,屋子里的灯没亮,走到餐桌前面看见母亲留的字条还有一些钞票,“今天起晚了,没做便当,中午在学校买面包吧”。他草草地看了一眼,这些钱都够买六七个面包了。

打开门,果然看见三日月和他的车停在门前。三日月笑着,指着他家门旁边的盆栽。

“你家的玫瑰要开花了。”

他看了一眼,上一次父亲回家的时候买的圣诞玫瑰竟然已经打了一个花苞。小小的,如果不是三日月说,他都没发觉这盆玫瑰快开了。他叹了一口气,拎起了喷壶,照例给那些盆栽喷上水。可是给玫瑰喷水的时候,他发现上面已经有水了。是母亲喷的吧?他愣了一下,他还记得今天早上母亲留的那条说自己起晚了的纸条。

“这么早就要开了,明明叫圣诞玫瑰来着。”他放下喷壶,“不是说我的脚早就好了吗?”

“突然想早点见到你。”三日月笑得比现在还没完全亮起来的天空要明媚得多,“就假装一下你还没好不行吗?”

他紧张了一把,赶紧低下脑袋躲开三日月的视线。三日月的目光是滚烫滚烫的,一旦对上就会被烫伤。这一点他在前天下午就明白了,三日月哪里都是滚烫的,目光也好言辞也好,总是那么直白,前天下午他隔着一个水缸都能感觉到。他有点生气,怎么这种话都能那么直爽地说出来,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话他是招架不住的吗。

“……那行吧。”

他赶紧绕到了三日月的身后,刚想像平时一样侧着坐上三日月的自行车后座,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岔开腿坐上去了。

“嗯?”三日月好像察觉到了鹤丸和平时不一样的坐姿,他刚想扯一个什么借口,结果三日月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坐稳了吗?”

“好啦,走吧。”

他听见三日月在前面好像在笑,他刚想说三日月坏心眼,结果三日月冷不丁地一踩踏板,让他猛地一掣,一股求生欲上脑,他想了没想就抓住了三日月的衬衫。

“都叫你坐稳了,”三日月这回放开了来笑,他刚想骂三日月使坏,三日月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飘到他身边。

“——坐不稳,就抱着我吧。”

他眼睛一酸,差点又想哭了。他抓住三日月的衬衫的手过了一阵才松开,然后轻轻地环住了三日月的腰间。下坡了,三日月没有刹车,飞速地从坡道上落下来的时候,他闭上眼,听着风在他耳边猎猎地叫喊着。这种声音真是可怕,然后他把脸贴在三日月的背上,抱紧了在前面骑着车的人。三日月的背又宽又结实,他不得不承认,三日月发育得比他好多了,比他高又比他结实,一旦依靠上去,就再也不想离开了。他紧紧地抱住了三日月,脸颊贴在三日月的后背。如果现在不是冬天,说不定三日月就不会穿这么厚,说不定他就可以听见三日月的心跳了。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以前奶奶说的,他是个让人想要抱住的孩子。

“三日月——”

他喊三日月的声音拖得长长的,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三日月的名字。他听着三日月应着他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像是气息都打在了他的耳边一样,让他的耳朵痒痒的。

“你会想抱住我吗?”

三日月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样的问题一定很奇怪吧?他也觉得自己问得没头没尾,十分奇怪。可是他还是很希望三日月说想,无论三日月实际上究竟会不会这样做。他把脑袋重新贴到了三日月的背上,不过这一次是把脸都埋在上面。隔着大衣,他还是感觉得到三日月的身上一定很暖很暖。他努力地忍住让自己不要哭出来,他可不想让三日月觉得他是一个爱哭鼻子的人。

“想,见到你的时候就想。”三日月顿了顿,“——很紧很紧的那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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