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南海区渡边直美

卡米洛特剧场(1)

获得无罪释放的判决之后,他穿过宽敞而阴凉的大堂。明明还是夏天,他穿着已经很久没有穿过的熨烫平整的西服,却觉得身上有点凉。大门被推开,光亮从门间投进来的瞬间,他眯了眯眼,闪光灯在光亮的尽头处不停闪烁。他已经习惯了直面这样的灯光,但是他依然怀念在幕布的背后看见这一切的时候。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二道幕的后边,幕布没有拉得严严实实,留下了一道缝隙。本身就轻薄的幕布之间,他一边等待着幕布拉开,一边窥视着舞台上的人。坐在整个剧团的人一同做出来的小船上的美丽女孩终于缓缓地倒下,以排练过无数次的凄美而优雅的姿态躺倒,在合唱团的歌声中沉睡。歌声结束的时候,骑士终于出现,从侧幕中走出来,单膝跪在了小船旁边,轻轻地用屈起的手指抚过在剧本中已经进入死亡的少女的脸颊。

台上的兰斯洛特用深情的嗓音惋惜少女的死亡,白发的兰斯洛特把少女耳边的碎发绕到而后,让面光把死去的女孩的脸庞照得苍白却又美丽动人——

夏洛特,你如此优雅,你如此美丽。

但是你的一切属于死神,不属于我。

在兰斯洛特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二道幕拉开,直射过来的面光刺着他的眼,同时观众的掌声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伴随着声响而来的还有耀眼的闪光灯的光芒。本应第一个向观众鞠躬的兰斯洛特在他面前突然回头,背着光的脸庞模糊不清,但是他清楚地看见,这个书写出了这部剧目里动人的旋律的人正笑得开心。

他知道自己并非无辜。这个仅有他看清的笑容,是他坠入深渊的缘由,是他犯下不可原谅的罪恶的源头。


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的时候,悲伤的修女刚刚唱完她的咏叹调,惨白的脸庞和刚刚悲伤的歌声让人忍不住担心她是不是下一秒就要跟她那死去的孩子一同死去。

但是下一秒,唱完之后稍作停顿的安洁莉卡开口了,有点紧张又有点不知所措的嗓音开始吐出干巴巴的台词。

“啊……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我多么想——多么想、想……”

在饰演安洁莉卡的女孩终于低下头自暴自弃的时候,哗啦一声,剧本被改写过这个剧本的人重重地合上了。

“怎么回事?”三日月把剧本随手扔到一边的桌上,看了一圈沉默地把手放在小腹前面的歌剧社的演员,最后盯着台上不知所措的女主角。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背熟台词,一时之间……”

“不是忘词的问题。”

三日月抱着双臂,旁边原话剧社的演员一见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平素就很严厉的社长已经生气了,个个噤若寒蝉,不敢为台上的可怜的修女说半句话。

”我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去理解剧本加进去的台词了,可是时间仓促,我……“

“明明刚才唱《没有妈妈,你一个人先死了》的时候那么悲恸,为你那可怜的孩子说几句惋惜的话,怎么突然之间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孩子死去了一样,你刚才的悲伤呢?是不是唱个几句就已经把你所有的感情用完了?你还远远没到理解的程度,你连延续一下你的悲伤都做不到,你以前怎么演歌剧的?是不是觉得跟着节拍唱得好听就可以了,角色的情绪、状态都无所谓?”

安洁莉卡低着头,她努力地把脸庞埋在修女服的领口里,但是排练厅里实在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听见了她轻微的啜泣声。不过大家还没等到三日月继续训话,先等来的是刚才安洁莉卡没有说出的台词。

“啊,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我多么想再抱你一次、再吻你一次!妈妈做梦都想再见你一面,将你亲吻,就像春风想要亲吻新芽一般迫切……”

手里拿着剧本低头读着台词的男孩走向三日月。他低着头,三日月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所有的那种悲痛。

“我亲爱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明明是纯洁的、无辜的,却要因为妈妈的过错而死去——”

台词在令人悲伤的自白中断开,三日月看着他抬起头,冲着自己露出乖巧的笑容。

“——像我这样还可以吗?”


“你不觉得杉山学姐的声音很动听吗?”

把店员做好的拿铁端过来之后,三日月打量着等待多时却来得突然的人。之前他们只短暂地见过几面,在学校组织的会议上——当时他们还是不同的两个社团里的社长。他不大记得以前他们有过什么交流,大概也只是说过那么一两句话而已。在两个社团合并之后两周,连新的剧本都已经在试排练的时候,这个曾经的歌剧社的社长才出现,还是以这么唐突的方式出现的。而现在前歌剧社的社长提起的名字,他也没有什么印象。

“杉山……?”

“就是刚才被你训话的安洁莉卡。”

想起来刚才被自己似乎过分严厉的训斥的女主演,他有点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说得有点过了……”

“可是你说得也没有错。”

“嗯?”

“她是几个月前才被同学拉过来的,此前她只唱过选段,并没有试过唱完整的一部歌剧。《修女安洁莉卡》是她能唱完整的第一部歌剧,其实大家都觉得在表演上她略有欠缺,但是因为她唱得很好,所以从来没有人向她说过她演得不好的事情。“

“这样……”

“所以我要好好地谢谢你。”

看着对面的男孩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他觉得有点奇怪,或许是这人本身性格如此,或许是自己忍不住对这人留意,他总觉得对面坐着的男孩像是自己所看过的某一部话剧里出现得突然、台词出现得很突然,却又令所有人喜欢的角色。

“我看过了经过你改写的《修女安洁莉卡》的剧本了,你写的台词真的很优美,而且很适合安洁莉卡这个角色。”

“谢谢夸奖……其实我觉得我还写得不够好。”

这并不是他谦虚,只是让一个从来没有听过歌剧的人来给歌剧的剧本加进朗读的台词,确实令他有点不知所措,但是按照学校的安排,两个社团合并成一个,以后也要一起出演同一个剧目,他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

“那,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写得还不够好——”

三日月看着对面的男孩跃跃欲试的样子,看见他的眼睛的时候,三日月从中读到了只有把舞台当作至宝的人才会有的那种热忱与渴望。

“要不要来写一个全新的剧呢?”


学校给新合并的社团安排的排练教室还没确定,在确定新教室之前,集体排练只能在歌剧社的排练教室里进行。

每次需要爬一大段楼梯上楼去安插在声乐系学生的排练教室里的原歌剧社的排练教室的时候,三日月都会从学校决定合并社团开始,不停地思索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来得很突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争取的余地。或许在根本没有对舞台有着任何理解的校领导第一次召集他们开会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警觉,但是直到突然接到通知说部分社团需要合并的时候他才有一点点担忧。而正式下安排的时候,他才听见非常荒唐的理由,说歌剧和话剧同样都是戏剧,可以进行合并。任何对这两种剧有一丁点的认识,就知道这完全是两码事,而每年的汇报演出上,一个社团一个节目,也就意味着只能演一台戏,那时候是演话剧还是演歌剧呢?怎么想怎么荒唐。

还没爬到排练教室的五楼的时候,他就听见有钢琴的声音。会有其他教室这么早就有人来排练吗?他揣摩着会不会是其他教室,但是越是靠近歌剧社的排练教室,那钢琴的声音分明就是歌剧社的排练教室里的。

是没有听过的曲目——他自知自己对歌剧知之甚少,甚至只有在知道歌剧社最近在排练的剧目之后才去找的音频来听《修女安洁莉卡》这部剧。但是现在排练教室里面的人弹的,分明不是《修女安洁莉卡》的曲目,他很肯定,这是一首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

教室窗户没有拉上窗帘。他站在窗前往里看,钢琴前坐着的人正是昨天唐突地找过他要说一起写一部全新的剧目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三日月怎么都想不起来,才惊觉昨天他们聊了这么久,他也没有介绍过自己,却像早已熟识的友人一样聊了半天。以前学校组织开会的时候应该是听过他的名字的,但是三日月已经记不起来,只是当时感觉好像跟本人的模样还挺般配的。

玻璃没有擦干净,里面的人身上穿着的深色的毛衣上带着斑斑点点。三日月看不清里面吧的人的脸,钢琴前的那张脸朝着教室另一边的窗户,斜着对着刚起来不久的朝阳,像是披着一层黑金的钢琴的声音因为隔着一层窗户和门,有点闷闷的,却演奏着一串高亢的旋律。他看不见钢琴前的人的手指的动作,不过他想他就算看得见也看不清的,毕竟这样激烈的、短促的音符弹奏起来,钢琴上的手指跳动起来一定是他肉眼所难以看清的。他还没听多久,琴声在一串爬升的高音中来了个迅猛的收尾,琴键被用力地按下。三日月犹豫了一下,但是在看见钢琴前的人伸手准备翻谱似乎要开始下一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推开了门。

“早上……”

“啊,你来啦!”

三日月还没说完的客套话截在一半,刚才还沉醉于演奏中的人扭过头,见到是自己的时候,他笑得很灿烂,几乎是马上从琴凳上弹了起来。

“嗯……你来得好早。”

之前好几次排练,三日月都没有碰到有人会更早来。三日月看见他似乎有点黑眼圈,但是一点都没有疲惫的样子。

“你来得刚好!你看,我昨晚马上就想到一段旋律,我这就再弹给你听,你等一下!”

三日月想要问的还没说出口,他就已经坐回琴凳上,把谱子又翻回去。

站在钢琴前,三日月看着摊开的那些手写的谱子,密密麻麻的音符他一点都看不懂,但是变成自己耳边的声音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敢说要跟他写一部全新的,既有声乐也有台词的剧——

能够写出这样动听而有力的旋律,他的才华就是他的勇气。

他沉迷于演奏的时候,他的表情认真而专注,这还是三日月第一次看见他有严肃的表情。曲子在他的手里一点点变得紧张急促,短促的音符爬过高音又爬过低音,然后就是三日月在门外听见的那一段最激昂的部分,只是这次听得更加清晰,他每用力地砸出一组音符,三日月都感觉每一根肋骨都在跟着颤动。

琴声停下,三日月还没回过神,再看刚刚把修长匀称的、一看就是长年弹琴的双手从琴键上挪开的人。对上那双笑意盈盈又有点得意的眼睛,三日月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想要问什么。

“听起来怎么样?”

“嗯……嗯,”三日月努力地想从脑子里搜刮一些用以形容刚才的感受的词汇,却一点都想不出来,“我觉得……很好听,是一首非常棒的曲子。”

“……果然还是差点什么吧?你犹豫了哦。”他拿下上面摆着的谱子,“我会再改的,这个只是我昨晚突然想出来的一段,我会努力写出能够衬得起你的剧本的曲子的!”

三日月还没来得及搭话,他就把谱子翻来翻去,拿着铅笔画着些三日月看不懂的记号。

这种时候似乎不应该再开口打扰他,三日月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住没有把一些不应景的问题问出口。

比如,为什么能够一夜之间就写出一曲这么动听的曲子;比如,为什么明明才见了一面就要来邀请自己一起写一部剧。

再比如,他的名字。


“哇,是你接到这个案子吗?”

被熟悉的同期猛地一拍肩膀,清光回头,用力地拍了一下安定的手。

“真是的,还来说我风凉话!”

“哎呀,不要生气嘛。”安定坐到旁边,把他需要的卷宗摆到了他的桌上。“我也只是想过来帮你而已,这个案子有多难搞我有听说的。”

“你能帮上我什么忙啊,你不是一直都在做经济案件吗?这个可是谋杀案哦。”

“我知道我知道,还是个被告都已经认罪了的谋杀案。”安定把罐装的浓茶递给他,“但是没有办法,都交给你了。”

“谢谢……”清光打开罐子,“所以你要帮我什么?被告都认罪了,我还有什么好干的。”

“嗯……提供线索吧,虽然好像在增加你的工作量。”安定翻了翻手机,找了一张照片出来。“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这个……话剧《夏洛特》?还是在我们事务所不远的剧场里演的哎,我都没有注意到有这部剧。“

他仔细地看了看安定给他看的一幅海报,海报正中央的美丽的少女坐在小船上,虔诚地闭着双眼,像是在祈祷什么,而且这个构图好像以前在美术课本上见过。刚想问安定把这个给他看是干什么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海报底下的主演与主创的名单里,两位导演兼编剧与编曲的名字赫然在目。

“这两个导演……?”

“就是他们。这部话剧,就是他们两人一同创作的。”安定收回手机,“我当时不仅去看了,还听说了一些关于这部剧的主演和主创的消息。两个导演,同时分别也是这部剧的编剧和编曲。”

“可是这不是话剧吗?怎么编曲还做导演了?”

“这部剧其实很难说是单纯的话剧。它有台词表演也有演唱,有点像音乐剧,但是又跟音乐剧不一样。音乐剧是台上的演员既唱又演,但是《夏洛特》里面,演员是不唱歌的,另外有一个合唱团,合唱的内容既是表演也是配乐。你居然不知道,这个剧要来这边巡演的时候可是到处都是它的海报。“

“所以有两个导演……”

“对,两个导演,一个写剧本,一个写曲。两位导演共同写出了这部带合唱的话剧,并且把它打磨成了今年最热门的一部话剧。”

他打开了卷宗,认真地看着被当作受害人与嫌疑人的两人的名字。

“我听说两位导演,是从大学时就有深交,并且一同写出了这个剧的雏形,两人不仅是创作上的好搭档,平时也是交情很好的挚友。你会相信其中一人把另一个故意杀害了吗?”

清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卷宗上的描述。他看着一个个方正的文字平静地讲述着,《夏洛特》的编剧,把超过了致死量的氰化物注射进了他的挚友、他的搭档的静脉里的事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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