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乌口乌

今天的排练一直到午饭时间才结束，比平时排练的时间安排要更长一些，但是三日月感觉今天的排练时间好像要比平时更短一些。

虽说已经悄悄约好了要排一个新的剧目，现在手上的这个改编的剧本似乎已经没有继续排练的必要，但是坐在钢琴前给大家伴奏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向来排练的社员们说明的意思。

 "今天辛苦大家了！“钢琴前的人咳嗽两声，”不好意思，今天的排练稍微久了一点，大家午饭吃饱一点好好慰劳一下自己吧！“

“让我们自己慰劳自己吗？慰问品——”

“新谱子要不要？”

“那还是不要了——”

他看着面前还在跟大家打趣的人盖上了琴，还在思索要如何开口邀请对方一起去吃午饭或者喝杯咖啡，对方却突然开口。

“看你不是很着急走的样子嘛。”他拿起谱子夹在腋下，笑得开心，“怎么，等着我邀请你一起吃午饭吗？不行哦。”他用手臂在胸前摆了个叉，“现在是月末，不可以！”

三日月看着他摆着手势的时候把脸挤成最近综艺节目上总是说自己是丑女的那个搞笑艺人一样，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可爱。

“那我请你。”

“嗯？”

“你想吃什么？不要太过分的都可以。”

“真的？”

”嗯，真的。“三日月看着他几乎是在闪闪发光的双眼，”不过作为交换，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嗯？什么什么？”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突然大笑起来，拍着自己的大腿。

“这可真是……我居然都忘了要自我介绍呢。”

他马上又站直，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

“鹤丸，男，21岁，当地出身，三年生，作曲系，爱好是作曲，特长也是作曲！……自己说自己特长是作曲，是不是不大好？“

“……很好哦。三日月，男，21岁，当地出身，三年生，文学系，爱好是写作，特长也是写作，以上！”

“我之前还听说你是很严肃的人呢，看来比我之前知道的要有趣得多。”

“原来我有这么严肃吗！”

鹤丸看着他也学着搞笑艺人的样子绷紧了脸，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好，以后就多多关照，感觉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搭档呢。”

三日月也跟着他笑。只是三日月没有说出来，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

 

“你对我的谱子有什么想法？”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一口饭还没咽下。他看了看对面同样也还在咀嚼着但同时又在发问的人，赶紧把饭咽了下去，

“嗯……很好听，感觉你的旋律里很有力量……”

“不是说这个啦，”鹤丸摆摆手，“我想问的是你听了这个旋律之后会不会想到什么。”

“想到什么？”

“嗯。说到底我也只是知道怎么去写出曲子，但是一个剧本要怎么写，我完全不知道。”

“对我来说，写之前我要先有一个整个故事的情节吧……”

三日月还在脑子里组织语言想要描述自己写剧本的过程，对面的人抬起头认真地听讲，又好像突然发现嘴边沾着东西，吐出舌尖在嘴边舔着他自己看不见的酱汁。棕色的酱汁贴在他下唇的右侧，位置不远不近，刚好在他用力伸出舌头所能碰到的地方的边上。

刚才想说什么来着？明明已经写好了好几行的稿子，一行行的字停在了喉咙，跳起来又掉下去，一下子想不出来自己想说什么。他感觉鹤丸是无意的，看着自己的眼神是认真地等着自己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但是他实在无法忽视正在调皮地舔着嘴角的舌头。

“……这里沾到酱了。”

拿起餐巾纸伸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又马上刹车，手停在了酱汁旁边。鹤丸眨眨眼，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接过了他的餐巾纸。

“啊，谢谢。”他擦擦嘴角，酱汁没了，但是他还是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所以呢？”

“嗯？”三日月愣了一下，才突然回过神，想起来他们刚刚还在谈论的话题，“啊，我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你说到要先想到故事的整个情节嘛、”·鹤丸咂咂嘴，“所以呢，你有想到什么吗？”

“大概，是一个人很努力地想要去争取点什么吧，像要挣脱宿命的英雄一样。”

“嗯……像希腊神话里面的那样？”

“倒不是那样的，大概 ……”

当鹤丸写的旋律再在他脑海里重播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一幅画，以及作为那幅画创作灵感的一首诗，一个久远的、凄美的宿命的悲剧。

“你知道夏洛特姑娘吗？”

 

“The curse is come upon me……！”

他小声地念出折页里不明显的一句英文，只是还没等他说完，一罐咖啡突然咚的一声砸在他的桌上。

“不要吓我！”清光拿起那罐咖啡，咖啡还是热乎乎的，“真是的……”

“帮你买回来你也不说一声谢谢。”安定扯过旁边的一张椅子，把自己的那一罐打开，“啊，果然在看这个。”

“那不然看什么……啊，谢谢。下次我请你喝点正经的。”

“等你有空再说吧，你现在还是先管好手头的案子吧。”安定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宣传折页，“怎么，折页上有写案情吗？”

“能看多少是多少。而且提醒我留意剧目的不正是你嘛？”

“所以，看出什么来了？”

清光看着打开的折页，折页上总共有四五个演出的介绍，但是占了最多页数的就是那部《夏洛特》。跟之前安定给他看的线上版的海报的时候略微有点不一样，似乎是因为市立剧场偶尔也会有外国人观众，部分介绍有英文翻译。不过，即使是英文版内容，应该也是与原文没有多大出入，可是《夏洛特》的英文介绍里面，带了一个副标题。

“这里。”清光指了指以女主角在祈祷的背影为中心的海报上的英文标题，“这个剧，它原本有副标题的吗？”

“副标题？”安定愣了一下，凑过来看这张折页，“咦，这个是……”

“会不会是你没有留意到？”清光点开几个曾经上演过这部剧的剧场的网站，“我看他们之前的宣传资料里都有，但是一般放在不大起眼的地方。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像海外的一些音乐剧喜欢起个副标题一样呢。不过……以前有这个副标题吗？”

“少见呢，自己去看过的剧居然不记得。”

他记得安定对于自己喜欢的剧目总是记性特别好，好到让他怀疑安定是不是用上了学生时代的安定背法条的劲来记住剧目的每一个细节。只是这次，他难得地在讨论看过的剧的问题上看见了安定露出疑惑的神情。

“之前……有吗？”

 

“一杯热拿铁，谢谢。”

“不加糖，对吧？”

咖啡馆的服务员看来已经记住他了，记得他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会点的单。他点点头，刚付完这杯拿铁的钱的时候，手机抖了一抖，拿起来就看见鹤丸发来的讯息，说要迟到。

他随手回了一句没问题。多次跟鹤丸出来碰头，其实已经习惯了鹤丸时常不会守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迟到、早到、准时这几种情况的出现的概率是相差无几的。而且他本身也很享受他们常来的这家咖啡馆的氛围，以及豆子烘焙散发出来的香味，似乎对于他创作时用得上的那一部分的大脑有着积极良好的刺激作用。只是最近好不容易到了完成文本的关头，鹤丸的时间总是跟他的对不上，出来碰头都少了。他之前几次想问鹤丸最近在忙什么，但是总觉得好像不大合适——这应该是关系很亲密的朋友才会问出来的问题。

“——您的热拿铁。”

陶瓷杯碟碰撞的清脆的响声让他回过神，他看了一眼铺着一层薄薄的奶泡的拿铁在杯里摇晃了一下，“谢谢……哎？”

“怎样？有被我吓到了吗？”迟到的人笑嘻嘻地坐到他对面，“抱歉，今天又迟到了……下次咖啡我请客！”

“没关系，……我也才到不久。”他看着鹤丸手里除了他见过的一部谱子之外还有一部更厚的也像是谱子的本子，“刚才怎么是你拿过来的？”

“我来的时候刚好你的咖啡要来了嘛，就想着吓你一跳，”鹤丸放下手里的谱子，“好像成功了呢。”

“是个惊喜呢。”

惊喜——他说完才突然察觉自己说出了这个词，赶紧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什么反应。鹤丸似乎也很意外，但是下一秒就眯起眼笑得开心。

“原来是惊喜吗？“

他看着对方的笑容，忍不住在想，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跟自己平时的氛围不大合适的话呢。或许世界上真的有能够以一个笑容就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的人——

就像自己包里放着的剧本里所书写的骑士一样。

“我写好了。”他从包里拿出自己完成的剧本，“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个故事。”

笑容就像传说中的光辉骑士的男孩乖乖地伸出双手接过了他的剧本。

“——愿闻其详。”

 

这边的椅子不仅硬硬的，而且很旧，被许多人坐过的地方还明显坐出了一块光滑的痕迹。但是由不得他嫌，这里又不是自己家，不喜欢了狱警也不会给换一张。

他坐下来，翻了翻带过来的资料。资料照片上的人带着温和儒雅的微笑，有着跟宣传文章中所描述的才华横溢却又谦逊的新一代学院派话剧编剧所般配的气质：温和，优雅，克制，风度翩翩。似乎是满足了所有年轻女性对于知识分子形象的最美好的想象的模样，但是下一页，清光就读到这个温和谦逊的作家就被指杀害已经重病在身的自己多年来的创作搭档。不同于卷宗中平淡的描述，在一些报纸、杂志上的描述各有不同，有说他想要独吞他们共同创作的剧目的版权而谋财害命，有说他嫉妒同伴惊为天人的才华而痛下杀手，还有人说他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的爱情而杀害情敌等等，不一而足。其实不用细看，就知道这些文章写得极为拙劣：仅凭被杀害的人本身就重病在身就足以驳倒大部分恶意的推测，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去谋杀一个本来就命不久矣的人？

对面的房门打开，他站起来，门打开之后好一阵子他才看见他要见的人：低着头走进隔间的男人脸色苍白，样子看上去也十分疲倦。看见来人之后，也依然保持沉默，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到椅子上，等待他先开口。

“初次见面，我是你本次案件的辩护律师。”他把名片朝着三日月立起来，放到玻璃前。

“……给你添麻烦了。是被指派过来的，对吧？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帮我找律师。”

三日月把手放到大腿上，低着头，干枯且缺乏打理的乱发垂下来，让清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语气保持着礼貌与平静，但是也在提醒着听他说话的人不需要在他身上浪费口舌。

“在这边生活得还好吗？会不会觉得缺什么东西，比如衣物之类的……”他看着三日月因为干燥而起皮的嘴唇，“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玻璃后面的人沉默了一会，清光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谢谢。不过我不需要什么东西了。”三日月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我……会被判死刑吗？”

死刑——清光听见这个词以一种十分平静的口吻说出来。

“我会争取不要判决死刑。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说明事情的情况……”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玻璃背后的人摇了摇头，“其实对我来说没有关系，死刑也不是一件坏事。你只需要走个程序就好，不需要太为我操心。”

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像是在讨论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似乎即将落在自己身上的判决只是一件跟隔壁街的一户人家里的是不是养了猫一样稀松平常且无所谓的小事。

“……所以你确实杀了他吗？”

三日月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是，就像我跟警察已经说过的那样。”

“为什么要杀了他？明明你们以前是那么好的朋友……”

“朋友……”三日月轻声地重复了一下他说过的词语，“没为什么。想这样干就这样干了。”

对面的人依然低着头，清光看不见他的表情。

关于他杀人的动机，只有在八卦杂志上才有具体的描述，在警方提供的资料中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动机的描述。他如何杀人的描述十分详尽且具体，但是没有人能够说明他杀人动机：所有的证人，无论是主治医师还是仅见过他们几面的护士，还是跟他们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的友人，都无法提供任何关于他杀人动机的线索。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有任何杀害鹤丸的动机。

“时间到了。”

会面的时间不长。三日月站起身，轻声跟他道谢，然后就像进来的时候一样，又平静地回去。

 

剧本的完成比他想象中的要快，文本、唱词都完成得非常顺利。

今天有声乐练习，这一次的声乐练习是有安排试唱，本来鹤丸叫了他来这边一起他听一下，但是临时接到小组作业的任务，他答应了鹤丸在声乐练习结束之前过来——

虽然他还是迟了。

气喘吁吁地爬上声乐教室那一层的时候，离约好的结束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十来分钟，但是等他稍微喘过气的时候，他听见这层楼还有人在唱，而且唱着的旋律正是鹤丸给他听过的。他虽然对于音乐不甚了解，但是听过的旋律他还是记得的。

走到声乐教室的窗前，排练的社员确实都已经走了。他看见钢伴是鹤丸，从上楼的时候听到现在的歌声的来头，他颇有印象，哪怕是背对着他都认得出来。

他记得她叫杉山。他至今对声乐没什么鉴赏能力，但是他听得出来，杉山的歌声跟其他人不一样，就是比其他人的更好听。杉山抬起一只手搭在钢琴的边缘，今天她穿了一条洁白的连衣裙，轻薄的白纱叠起来，唯独袖子只有一层，那抬起来搭在钢琴边上的手臂在袖子里若隐若现。她另一只手拿着词和谱，跟着鹤丸弹出来的旋律在唱着属于夏洛特的唱词。他之前只听过鹤丸为了展示唱词和旋律而简单唱了一下，直到现在听到杉山的歌唱，他才觉得这首曲子完整了起来：被困的少女为了追求远方的骑士而试图挣脱她的宿命，但是她在诅咒面前是那么地矛盾，勇敢却莽撞、无畏却无助。在夏洛特从好不容易见到希望、到发觉自己终归无法到达的时刻，杉山的歌声从欢愉中跌落，清丽饱满的歌声变成悲伤痛苦的低吟。他看见歌唱着的夏洛特就在这里，在创作出这部美妙的曲目的人面前接受自己将在小舟上死去的命运。

歌声落下之后他才推门走进教室，鹤丸和杉山还没意识到有人进来。

“果然这段花腔还是要你来唱才行——”鹤丸的手从钢琴上挪开，笑着为她鼓着掌，“我感觉刚才唱歌的就是完美的夏洛特！”

“有那么好吗？“杉山掩着嘴笑得开心，”我觉得还不够顺畅……啊。“

似乎是终于察觉到有人进来，杉山侧过脸来看他，本来还笑得开心的脸马上僵住，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

鹤丸看见他倒是非常开心，“你终于来了！还在想你是不是不会来了……对了，刚才有听见她唱吗？虽然只是试唱。”

“嗯，听见了，虽然我不大懂声乐……”他看了一眼不敢跟他对视的杉山，“但是听起来感情很饱满，感觉就是夏洛特本人在歌唱。”

他看向低声向他的赞美道谢的女生，她始终没有跟他对上眼神，惹人怜爱的双眼往下看，又让他想起来之前她因为自己的训斥而哭泣的时候的模样。他瞥向鹤丸，似乎比杉山更不知所措，估计是想起来之前挨了训斥而哭泣的时候。

“我马上就要去上课了，我……就先回去了。”

他看着像是落荒而逃的夏洛特匆匆忙忙走出声乐教室，回过头刚想和鹤丸说点什么来摆脱这种奇怪的尴尬的时候，他看见鹤丸看着杉山走出教室，一直到杉山的身影从窗户的边框上消失。鹤丸回过头，又像平时一样拿出谱子和剧本。

“我们再来看一下细节的地方吧？”

他感觉喉咙有点干涩，机械地吞咽了几下之后轻声答应。

“好。”

 

“睡得还好吗？”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点。玻璃对面的人愣了一下，这次他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憔悴。清光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这次来访可能不会无功而返。

“嗯，好一些了。”

“我上次回去，看了你导演的剧的录制现场。《夏洛特》……很精彩。”

在上一次从看守所回去之后，他从安定那里得知，三日月所编导的几部剧都有留下录像发行。虽然他只看了一部《夏洛特》，一部甚至不算是很正统的话剧的话剧。

三日月有点意外，然后清光终于在他脸上第一次看见笑容，尽管只是很平淡的，几乎可以说是营业式的微笑。

“谢谢你喜欢……还特意去看了啊。”

“我的朋友很喜欢你们的剧，尤其是《夏洛特》，他在你们上一轮巡演的时候去了剧场里去看你们的演出。里面的台词真的很精彩，虽然我对话剧不甚了解，不过我觉得台词真的非常优美，且打动人。“

“谢谢你的喜欢……”

“音乐也很好听。”

三日月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本来想说的话好像随着他的失神又消失了。他沉默了一会，感谢的话语也就此停下。

“……如果你是来问我鹤丸的事情，那我的回答跟上次是一样的。“

“等等，”他看着三日月打开会见室的门，“我见过光忠医生了。”

三日月准备关上会见室的门的手迟疑了一瞬间，在清光以为他会回头时又再次动了起来，轻轻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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